彭走到桌旁端碗酒一口喝盡。
他乃早年進士不第,以恩蔭得,至浦城為近十年,并舉家遷徙至此,算是從過江龍變了地頭蛇。
彭虎目一大步走到里間,彭經義立即跟在后面。正在滿頭大汗博戲的數人見了他,立即子一站起來。
“公有什麼差遣?”幾人彎腰曲背地問道。
“誰知道車馬街章家那伙計喬三在哪?”
一人出首道:“公,這喬三我知道,不正是昨日在市里打鬧撒潑的那個。”
“如今人呢?”
“因強買強賣,被場子拿來關在里屋,了一日一夜。”
彭彭經義二人對視一眼,居然如此巧?
章越在外等了不久,如彭經義口中得知喬三的下落后也是心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得來全不費功夫。
章越即被人客客氣氣地請到酒坊后。
這里關驢馬騾子的地方,一人正被鎖在欄桿旁。
沒錯,章越立即從腦海中記起了對方的樣子,此人正是那日自己進城,鬼鬼祟祟跟了自己一路的自家伙計喬三。
“快放了俺!放了俺!俺家里還有老婆孩子等著吃飯!”
對方沒有認出章越,而是對著來人一陣喊。
“你這個腌臢貨鬧個啥子?又要吃打了不?”彭的人大聲罵道。
對方似怕吃打,子了。
章越又確認了一遍,對方右臉上有個銅錢大胎記的,著紙襖萎頓在地,整個人半躺在草席,右手被高高銬在欄桿上。
果真是喬三無疑。
章越學著大人的樣子,輕咳了一聲道:“喬三,你還認得我嗎?”
喬三見到屋中來人抬眼一看,驚道:“三郎君!”
隨即喬三面上出愧,磕頭道:“三郎君,你什麼都知道了吧,是我喬三對不起章家,是我對不起你們。”
彭經義看了章越一眼滿是吃驚心道,他還真的看對了。
章越則有竹,以‘恨鐵不鋼’地口吻問道:“為何當初不與哥哥說實話?”
“不是,不是……我不與大郎君代,而是吳掌柜他我的。”喬三催淚。
吳掌柜八就是那姓吳的商。
真相似是水落石出了,但章越似不放在心上,一點不著急追問:“先說你怎麼落到這個地步?”
喬三愧道:“昨日俺家里吃不上飯,就找了鄰里借了些錢,上街買些吃食給渾家孩子。小人來到攤想博把大的,問攤主撲買。結果小人手風不順,連博了七八把不僅沒撥本,還將錢都輸盡。家里沒法代,使不得小人只好撒潑討邊來,結果卻場子拿到這來。”
家里都沒米下鍋了,居然還饞?竟還敢去撲買?
“三郎君求你行行好,幫我回去照看下妻兒,們幾日沒吃飯,又不知我下落,此刻怕是急死了吧。”
這時候才著急?
章越道:“你的妻兒我昨日早已安頓,否則今日也不尋到此來。”
“謝過三郎君,謝過三郎君!”
章越道:“你與吳掌柜的事需先說清楚。你如何識得吳掌柜?”
喬三連連叩頭道:“都是小人好博,收不了手,有點錢即把不定想著撲買。去年吳掌柜販也是在店里安泊,那日小人將大郎君代買酒的錢都輸得,小人正沒計較,是吳掌柜借錢給小人方免了大郎君責罰。”
“后來吳掌柜每次來此歇腳,都借些錢給小人花銷,小人當時還以為吳掌柜是一片善心呢。直到數日之前,吳掌柜又帶著伙計以及六擔生住店。”
“當時二郎君逃婚,大郎君也無心打理店里的庶務,小人勉強持店務,夜里他買了酒菜請我吃喝,他告訴我要與小人作一筆大買賣。小人當時不知什麼意思,就聽他說咱們章家惡了趙押司……要我跟著他干。”
“小人說章家對我有恩,再如何也不能忘恩負義。喝到這里,他突然變臉說如果我不聽他的話,他就將小人大郎君酒錢去撲買的事告知東家,而趙押司也不會放過小人一家。小人害怕極了,趙押司是何等人,手指頭就能要了小人一家的命。”
“小人沒有言語,他就說也不要你如何?只要你喝醉酒了事,事后再給小人十貫錢。當晚小人只知喝酒,喝得糊里糊涂。直到半夜失火了這才驚醒逃了出去。后來衙門來提問小人,小人當時也是豬油蒙了心,心道東家對小人有恩,但也實在怕死不敢得罪趙押司啊……”
“出了這事后,小人一直想將真相告知東家。那日三郎君進城,小人就想找個機會實話實說了,但是左想右想又實在沒這膽子。”
章越聞言沉不語反問道:“你去找過吳掌柜沒有?”
“找過。”喬三垂下頭。
章越道:“那十貫錢也沒著落了?”
“吳掌柜那人不是東西,只給百余錢即打發。他要小人不許多,否則一家命難保。”
彭經義滿臉鄙夷道:“若是吳掌柜給了你十貫錢,恐怕此事你就一輩子不說了。來,給我招呼一頓。”
“不,不,別打,三郎君開恩啊!”喬三哭訴道。
但見喬三哭得眼淚鼻涕一起,章越正要開口。彭經義即道:“這樣的人見利忘義,不給他來一頓八會翻供。你可不能心慈手。”
章越道:“我是要你別打壞了子。”
二人返回酒坊,彭經義問道:“此事先稟告我二叔,讓他做主!”
章越道:“尊叔替我尋到喬三,替我家洗刷冤屈已是激不盡,下面我本打算去衙門告首,求令君為我主張。但若是尊叔能幫忙一二,此恩此德沒齒難忘。”
“好!”
彭經義讓章越先等著,自己走到簾子后。
此刻快到黃昏,打酒坐的歌也多了起來。人充作酒保的衙前們更是忙碌,壁廂里在廚灶邊溫酒作饅頭添柴火。
一些潑皮簇擁著有錢有勢的賭徒,奉承著討要些好。不人著頭,滿眼通紅地正著他人博戲,每到開一把‘純渾’時,即令他們高興不已,仿佛坐在桌上是他們一般。
章越在一旁站了會,彭經義掀簾而出,領著章越來至梯旁一間廂房。
但見廂房里一名形微微發福,五十余歲的男子雙手據桌而坐。此人旁一名衙前從酒缸里篩出酒來,另一名衙前則將篩好的酒燙溫,然后端至桌前,一碗一碗排列。
對方于滿桌的肴饌一筷不,自顧喝酒。
章越一見此人,即知不是好說話的那等。眼下自己的所有指都系于對方一人上。這等仰人鼻息的滋味,實在非常之不好。
此人看了章越擺手讓兩名衙前退下甕著聲道:“何事?”
彭經義道:“二叔,此人就是章家三郎。”
章越上唱喏道:“小侄章越見過公。”
對方看了章越一眼沒搭理,向彭經義問道:“如何了?”
彭經義將喬三方才代的如實說了一遍。
最后彭經義補了一句:“二叔,我看這吳掌柜并非趙押司授意,而是故意仗著他的勢拿假燒了,再去衙門訛章家的錢。”
彭笑道:“你倒是替我做起主了?”
彭經義訕笑兩聲。
彭上下打量了章越一番,然后端起酒一口喝盡,又放下酒碗問道:“你以后如何打算?”
章越道:“回稟公,章家已落到這個田地了,我已是沒什麼好顧及的,唯有豁出一切拼了。”
彭嗤笑道:“村斯夯貨,這等不知事。”
章越垂頭道:“小子輕狂不懂事,還請公賜教!”
彭瞇著眼睛,陡然拍桌罵道:“你家與趙押司的事,本已是商量妥當。而今你再拗曲作直再將兩事把攬在一起,真當趙押司是大善人不?”
這不是有你嗎?
章越一副教的樣子道:“若非公點撥,小子差點犯了大錯。但喬三已招供,吳商自去年就接洽他,他這分明預謀已久,今日借趙押司的勢來訛章家的錢。”
彭經義在旁幫腔道:“二叔,我兄弟就白甚被騙去兩百多貫。”
彭繼續一碗酒喝下:“退婚的事,你章家理虧在先,趙押司真燒了你家鋪子那也只白燒。”
章越道:“啟稟公,二哥逃婚是在十幾日之前,但從卷宗上所言吳掌柜自浙江運時也在此時,哪有這般湊巧。”
“小子心想府乃積世之人,必一眼就瞧破了這賈奴的虛實。”
“彭放下酒碗問道:“你說如何翻案?”
章越道:“商城,必經城門起貨查驗,以往縣里有以酒曲夾藏于劣中的先例,故搜查必是極嚴,定是真無疑。而吳掌柜既要栽贓嫁禍,真必另有去。”
“據我所知,這衙門案子已判,錢也賠了,但吳掌柜卻依舊逗留在皇華寺不肯離去,八是等這真手。只要順著這條線去查,將真尋出,加上喬三的口供,人贓俱獲鐵證如山。如此于趙押司也是面無傷。”
說到這里,彭,彭經義都對章越出刮目相看的神。
章越言道:“我章家愿將這兩百貫錢拿出一半孝敬府,只求府替我們章家討回一個公道。”
彭冷笑一聲道:“翻案之事于衙門面上不好看,俺為何要為了幾個錢來幫你忙?”
章越道:“回稟公,這案子我看過卷宗,上月十五至下月十五是務月,縣里息訟,以便農事。民間有訟事都由下面代判,等務月一過再上呈令君。”
“按律例,過了務月此案方可報至州里。若是公替令君平反了冤案,于令君不僅名聲無損,反有洗冤的清名,兼有以后過問訟事的口實。不僅令君,以后衙門里訟事,公也大可過問了。”
衙門里的訟事,大多是由押司司如此胥吏把持。陳襄為浦城令時為打破這一局面‘每聽訟,必使數吏環立于前。私謁者不得發,老束手’。這與建縣學的目的一樣,都是從胥吏手中收權。
宋朝縣尉職責是盜賊,斗訟,先委鎮將者。
盜賊是捕盜,斗訟是民間訴訟,而鎮將是五代時節度使委派到地方的編制,可理軍政治安大事。宋朝時將這權力收回,改由縣尉管理治安。但彭縣尉在浦城只管捕盜,地方的治安,而民間訴訟的事,卻仍給胥吏把持著。
在此事上,縣令與彭縣尉都有給章家翻案的好在。
彭縣尉道:“這些衙門里的辛是何人告訴你的?”
一旁彭經義老老實實地道:“是,侄兒告訴他的……”
彭道:“我這侄兒哪知如此真切?能剝繭出這些道道來……”
“公夸贊,愧不敢當。”
章越心底一松,哪知彭道:“什麼愧不敢當,老氣橫秋地學長輩說話?”
章越道:“不敢。”
彭又喝完一碗酒道:“篩碗酒來。”
聽彭吩咐,門外的衙前正要進來服侍卻給彭罵道:“腌臢貨,誰要你來篩。”
衙前慌忙退出,章越略一遲疑,上前道:“公,我來。”
彭不置可否,待章越斟第二碗時,一旁的彭經義替章越接過斟了一碗酒來。
此刻彭大笑道:“三郎你是我侄兒的好友,雖說以往沒見過,但也聽過他提及過你。而今日你家落了難,又是我侄兒帶你來此,你開口相求倒是省了。”
“但你實沒眼力價,憑地把我當作了外人。小小的案子,我說翻也就翻了。讓你篩這碗酒即是謝我了,至于吳賈奴從你家詐走的錢,一文都不你的,拿一半就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