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立了幾萬年的雷鏡臺,終于在天帝一紙詔書之后,緩緩沉了舊淵。自此之后,天界仙家若生愫,需雙雙由往生池下凡歷劫,三生三世猶能不改初心,方可在天庭結為仙。
此門一開,從小仙娥到老仙翁都起了心思。天庭一度桃花開遍,喜鵲連枝。
然而沒多久,神仙們逐漸發現,雷鏡臺并不是阻礙他們相的首惡。實是每位神仙自有仙宮,逍遙快活,四風流,確實不怎麼羨鴛鴦。最終,真正能兩心相約、下界歷劫的仙屈指可數。
又過了一段時間,談說的風漸漸地淡了。各仙有各仙的值守,老神仙們聽聞誰又為跳了往生池,也只是議論上兩三天,便不再關心。
北辰圣君臨危命,代掌了天庭法司的重任。他寬和耐心,與前任風格殊異,但遵循法十分嚴格,加上諸位同僚都頗為干練,公務落在實,倒也從未出過紕。
東海的仙市順利開張大吉。最初,海龍族與飛龍族以商街劃界,各據一邊,嚴防對方越界。但隨著百颶仙島越來越繁華,上島的仙族、妖族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些膽大包天的修仙凡人也尋了途徑登島,海龍飛龍兩族的舊怨慢慢便了年輕一代不提的老黃歷。在對待其他族群時,海龍與飛龍發現他們之間的共遠遠大于差異,譬如海參都得蔥燒而非油炸,海鮮粽得吃咸的而非甜的,等等。
再往后,一個雄海龍上了一頭雌飛龍,幾乎是順理章的事。兩族混居通婚,曾經驚世駭俗,慢慢也是尋常了。
北山化蛇耐不住寂寞,還是出來滋擾過東海一回,但還沒挨著百颶仙島的邊兒,迎面遇上來百颶仙島探親的魘龍,魘龍一個張,就把他嚇回了老窩。
天衢不在的第七十九年,趙不平辭去了仙職,把囤積的凡間好并卷帙書簡裝了幾車,尋了個不高不矮不遠不近的小土包,權作居的仙山,閉門著書立說去了。
神仙日子漫漫長,日日上工日日忙。自那之后,春花承襲了財帛星君之位和整座寶蟠宮和東海仙市的所有事務,時更是遁走如飛。
人間一瞬白駒日,世事幾番蒼狗云。凡間不知天上星移斗轉,凡人們照舊沉浮于萬丈紅塵之中。
這一日,東海之西七百里,一座名喚小春浦的鎮子正在舉行盛大的廟會。
小春浦下轄九鄉,人口數萬,一年中最看重的節慶不是除夕春節,而是正月初五的財神祭。鎮上最麗福氣的子扮財神娘娘,踩高蹺游街,更有雜耍戲法等,不一而足。遠近九鄉的農人都帶著自家特產前來趕集。
廟會后的集市上,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兒蹲在個農攤兒后面,百無聊賴地著天。
忽有清亮如泉水的聲音響起:
“小弟弟,你這個镢頭,怎麼和別家賣的不一樣呢?”
小男孩兒把脖子抻直,一下子看呆了。
一個長相頗為標致喜慶的黃姑娘笑盈盈地立在攤前,手里拿著一把黃槐木的镢頭。皓腕在袖外,戴著個細木鐲子,還系著條青金兩編織的線。
小男孩兒紅了臉:
“這是……我自己做的。”
黃姑娘指向木鐵連接:
“為什麼這里多了一塊塞呢?”
他支吾道:
“冬天干,木柄起來,容易掉。我加、加了個楔形的木塞,它就不容易掉了。”
黃姑娘十分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你可真聰明啊!”
“小弟弟,你什麼名字?像你這個年紀,應該還在上學堂,怎麼想起來自己做镢頭呢?”
“我……小墩兒。”小男孩兒臉更紅了,像個猴兒屁。他著角道:“阿爹阿娘供我念書,太辛苦了。我把镢頭改一改,他們下地干活的時候,就不會磨傷手了。”
黃姑娘眼波微:
“小墩兒真是個好孩子。”
從懷里掏出兩吊錢:
“姐姐買一個镢頭,好不好?”
小墩兒借過錢,頭:
“姐姐你這麼好看,也要種地嗎?”
黃姑娘道:
“姐姐家里有一棵大樹,長得太慢了。姐姐想,該多給他松松土,讓他爭點氣。”
小墩兒起了脯:
“我做的镢頭最好松土了,還可以挖筍子,刨紅薯呢!姐姐用了,你家的大樹一定能長得高高的!”
黃姑娘被他逗笑:
“長個兒也不行啊……”
……還得長點心啊。
眉宇間掠過一惆悵,但轉瞬即逝,又換上親切的笑意:
“小墩兒,你爹娘呢?”
“我看攤兒,他們去拜財神娘娘去了。”
小墩兒充滿向往地看著:
“姐姐,你不去拜財神娘娘嗎?拜了財神娘娘,明年一年都能財源滾滾呢!”
黃姑娘——亦即是財神春花,向高蹺游行的方向張了一下,轉過來,輕輕蹲下:
“小墩兒,”面容忽然鄭重,“姐姐知道一個了不起的,你想不想知道?”
小墩兒眼睛一亮:
“想!”
春花嚴肅地點了點頭:
“姐姐的是——”
“其實,財神本不需要你們去拜。真正的財神呀……”
托起小墩兒的手:
“就藏在你的雙手,和小腦袋瓜兒里面呢!”
小墩兒愣了愣,正要咀嚼所說的話,驀地一眼看見了阿爹和阿娘。
小墩兒的阿爹滿頭大汗地沖過來,手里捧了個黃符,小心翼翼地塞在小墩兒手里。
“快、快給財神娘娘跪下!這是娘娘親賜的招財符!”
小墩兒瞪著那黃符,倏然想起什麼,轉臉去看那買了他镢頭的黃姐姐。
黃姐姐像水霧蒸發一般,轉眼就不見了。
阿爹拍著他的肩膀:
“快跪啊,這可是阿爹阿娘排了好久的隊,才接來的財運!”
小墩兒呆呆地想了一會兒,從懷里掏出黃姐姐給的兩吊錢,仔細一看,每個銅錢上面都若若現一朵金的春花。
他收起銅錢,忽然向阿爹笑道:
“阿爹,我告訴你一個呀。”
“……其實財神,就藏在我們的雙手和腦袋瓜兒里面呢!”
金烏西沉,仙山含黛。春花扛著柄镢頭,撥下云頭,落在昊極仙山的子夜河畔。
褪去鞋,練地往肩上一扔,赤腳涉過冰涼的子夜河。
一如此前的無數個夜晚,河上的孔明燈冉冉升起來了。
起初還都寫著字,慢慢的,后頭逐漸變了畫,又變了連環畫。每一盞燈上都畫著一朵小花和一棵大樹。那樹越長越高,終于有一個小人從里頭跳了出來。
春花站在河中央,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畫功,轉頭看看對岸,嘆了口氣,繼續前行。
河岸之上,一棵參天巨木沉默而高大地矗立著,巨木的樹干上,一圈青金線悄然流。
巨樹底下,簡單地搭著一個草屋,有籬笆,有小院兒,有石頭圈起的水池,有木頭搖椅。雖然樣樣事都很樸素,卻是難得的齊全和舒適。
春花赤著腳,踩上延得極為寬闊的脈,一直走到樹底下。
“冬藏,我回來啦。”
百年前,雷鏡臺下,古上天尊親至,以靈力護持天衢的最后一點真元,播種于昊極仙山,子夜河畔,他最初生長之地。
天衢兩萬多年修為,原該抵得上那一百九十八道雷劫。他化為樹種,也許只是靈有傷的緣故。但木系仙人修行艱難,誰也說不清修復靈究竟需要多久。
也可能是一兩百年,也可能,需要千年萬年的時。
以柏樹而言,他長得可以算是出奇地快了,到如今,得要十個人才能環抱樹干。
“真的是,長個子不長心啊。”
春花展開手臂,輕輕住樹干。旁生的枝條溫地挽著的子,像一個懷抱。
用指甲輕輕剮蹭著樹干上的小屑:
“就是說,我也不是催你,可是,一百年都過去了呢。”
“你那位老師尊,借他塊寶地種棵樹,搭個屋子,他竟然收我地租,你敢信?你快醒過來,咱們好省一筆租子呀。”
巨樹沒有回答。
“冬藏,你若是現在立刻醒過來,我一定一點都不驚訝,甚至還能冷峻地微笑。”
“一百年沒見,你恐怕都不認識我了。我和從前比起來,高貴冷艷了很多呢。”
“……我如今,嘖嘖,深不可測。”
巨樹依然無聲。
春花等了一會兒,終于出點失的神。然而很快就恢復如常,自顧自地絮絮低語。
從人間的廟會,到東海的仙市,到南極仙翁養的鹿,再到司命和月老給下凡歷劫的小們攢的狗本子。
說到最后,也累了,終于停下了話頭。
“昨日又見北辰,他問我,如今這樣,過得算不算好。”
過重重枝葉,仰頭窺見數隙星。
“……冬藏,我如今,每天都過得很好。”
“只有一樣,……太過想你。”
河上,孔明燈漸漸消失在了天際。小院之中,檐下懸掛的顆顆夜明珠卻晦地投灑出。
春花轉了個,更深地窩進大樹的凹陷,把它當了個躺椅或是搖籃。
萬忽然歸于沉寂,眼皮有些打架,漸漸地便要闔上。
正是在此時,異變陡生。
一道青刺破長空,如電疾而至。
春花猛然睜大雙眼,卻來不及辨認,只看得清是一柄長劍。
那劍尖直指后的樹干,春花大驚。無奈法有限,應變不及,索開雙臂,擋在劍尖與樹干之間。
預期的疼痛并未到來,緩緩睜開眼,只見眼前青芒如波流,一柄悉的長劍懸空橫在面前。
是青釭!
它不是應該存放在紫闕仙山麼?
抖著向青釭出手——
一只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掌自后出,握住青釭劍柄。手腕上,分明戴著與一模一樣的青金線。
干而悉的嗓音響起:
“春花。”
“……”
微暖的呼吸吹拂頸項:
“明日起,租子不必了。”
夜風乍起,軒轅柏的枝葉沙沙作響。不知何時,樹枝上四綻開了黃的小花骨朵,如同一個個倒置的小金鈴,舒展搖曳。
古樹與新花的香氣糾糾纏纏,鋪滿水岸。
春花僵在了原地。
練了百年的冷峻微笑全是廢柴,知道,此刻的自己,一點都不高貴冷艷。
秋懷夏愫,冬守春歸,寒暑無侵,終不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