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的二十三歲生辰,以一個艷高照的冬日暖晨開始。
石渠和衡兒起了個大早,一大一小穿得花團錦簇,揣著手在檐下等。春花一出閨門,石渠就掏出提前封好的大紅包:
“臭丫頭,生辰喜樂呀!”
衡兒笑個小團兒,十分鄭重地行了個禮:“姑姑生辰喜樂呀!”
春花接過紅包,衡兒的小臉蛋:
“哥哥哪來這麼多的銀子?”
石渠了脯:“來京后,我收了幾個小弟子,這是人家給的束脩。……當然,還有些是爺爺添的,一起給你做個生辰禮。”
唯恐嫌,他又補充:“哥哥知道你日進斗金,但這次不同,這是哥哥的汗錢,你可要好好收用。”
一暖流漫過心坎,春花只覺心得如時最饞的那一口麥飴。
“哥哥……”
爺爺從前數落石渠,很替他說話,后來因蘇玠之事,又拖了石渠做冤大頭。但石渠從未說過半句埋怨的話。
不論如何選擇,爺爺和哥哥都是最支持的人。
“我自恃寵而驕,肆意妄為,……是不是讓哥哥了不委屈?”
石渠咧開大大的笑容,手要春花的頭頂,又見今日盛裝釵環,只好尷尬放下。
“你一出生就沒了氣息,爺爺求遍了滿天神佛,才從閻王手里搶出你這條小命兒來,當然要好好疼。小春花,被偏的常不自知,但你心地善良,總是替他人著想,帶給哥哥的歡喜比委屈要多百倍千倍。反而是哥哥無能,將千斤的重擔在你一人上。”
春花怔愣了一會兒。
“哥哥,我今日要做一件大事,也許對長孫家有不小的影響。”
石渠怔了怔,半晌笑道:
“你想做什麼,拿定了主意,就去做吧。”
他握住春花的手:
“其實爺爺和哥哥并不需要你為天下首富才能快樂。哪怕簞食壺漿,只要一家人平安團圓,就是人間樂土。”
目落在在微的眼眸上,石渠重重一拍腦袋:
“看我,說什麼呢!一大早的,快把小壽星惹哭了!”
他一把拉起春花:“快走快走!我聽說阿葛尋了好久,才尋到一壇二十三年的兒紅,給你做壽禮!”
“……二十三年的兒紅?”
“怎麼,就不興別家也有年紀大了不肯嫁人的姑娘?”
“長孫石渠!”
金明池畔,筵席大開。京中商界名流幾乎全都到場,還有長孫家產業里一百多位明強干的掌柜管事。為顯示京城的豪奢作派,齊老板大手筆,開了八十余桌,滿目皆是葡萄酒、膏鮮,金盤異果,銀甕奇花。7K妏敩
春花被一路延請到首席,來回推辭了許久,還是請齊老板先坐了,才在他側坐下。舉目一,同席的有尋靜宜、陳葛,還有幾位京城商會的同行。
“怎麼,十哥還沒到?”問尋靜宜。
“本該昨晚就到京城的,現下還未有消息。我已命小廝去他府上催請了。”
春花向齊老板道:“可否再等片刻,待我家十哥到了,再開席?”
齊老板大手一揮:“那是自然!”
尋靜宜的心思并不在祝十上,憂心忡忡地著春花的笑,忍不住低聲問:
“你可想好了麼?踏出這一步,再無回頭路。”
春花點點頭:
“想好了。”
膽大妄為了二十三年,不差這一回。
目投向坐在尋靜宜另一側的陳葛,微笑:
“阿葛,聽聞你得了壇二十三年的兒紅。”
陳葛看著有些心不在焉,正不知在想什麼,被春花猛然一問,驚了一驚,而后方才醒悟:
“不錯。”
轉命人呈上酒壺,為春花斟滿一杯。
“春花,生意事且生意談,今日是你生辰,我確是一片真心祝你平安喜樂,福壽百年。這一杯兒紅,你可得喝。”
春花大笑:“我風寒初愈,羊大夫只準我飲三杯酒。第一杯就飲你這杯兒紅!”
尋靜宜見他二人不再劍拔弩張,心中甚,笑道:
“那第二杯,你要喝誰的酒?”
春花還未答話,一人朗聲道:
“自然該喝我的酒!”
戴著半邊烏銅面的清瘦青年抱著一壇酒,穿越重重人海,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春花前。
“十哥!我還以為你趕不回來了呢!”
祝十的眼眸中映照出驚喜的笑靨,氤氳如溫的良夜。
“你的生辰,我怎可不在?”
雙手捧出酒壇:“這是十哥從黔南帶回的苗疆烈酒,據說是苗以癡蠱釀給心上人喝的。喝了的酒,生老病死,也不會離而去。春花,你可敢喝?”
這些奇奇怪怪的講究最對春花脾,立時下一揚:“那我可非得喝一杯了。”
當下命人另取了杯子,斟滿待飲。
祝十在同席落了座,只向尋靜宜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了。
齊老板掌大笑:“那春花老板的第三杯,就給老朽了!既然人已到期,咱們就開席罷!”
觥籌錯,笑語飛聲,春花與其他人談笑之際,目偶然落在祝十上,但見他邊帶笑,眉宇間卻凝著淡淡愁緒,仿佛懷著萬重的心事。
春花隔著觥籌,向他比了個口型:
“你還好嗎?”
祝十眉目舒展了些,向搖了搖頭:
“沒什麼急事,容后再說。”
筵席既開,齊老板作為席間主持,自然得先說幾句。他先是稱頌了一番春花對京城商界和皇朝境商業所做的貢獻,又嘆了一遍后浪強勁,他這個老前浪,恐怕很快就要被拍在沙灘上了。
眾人心知他是自嘲,都哈哈大笑。但能讓京城商會會長如此抬舉,恐怕過不了多久,長孫春花就是名副其實的商業霸主了。
齊老板頗多慨,自己先飲了一杯,又召起眾人齊齊舉杯:
“祝愿春花老板生辰喜樂,福壽開懷!”
飲罷一,便有人低低議論起來:
“這位春花老板這樣年輕,就盡富貴,得盡風,呿,難道不怕折壽麼?”
同桌之人連忙捂住他的:
“別瞎說!人家都傳是財神下凡呢!”
齊老板年老耳怠,沒聽見這些議論,春花可一句不落。見陳葛面現不豫,當即擺了擺手:
“阿葛,不要生事。”
陳葛只得強按下怒氣。
春花深吸了一口氣,端起眼前的第一杯酒,手上竟微微抖。
“諸位!”
清了清嗓子,喧鬧的座中便慢慢寂靜。
“春花今日有恙在,不克酒力,只能小飲三杯。但有些話,積肺腑已久,借著這三杯酒,向諸位一吐為快。”
“在座諸位中,多都與長孫家產業有過生意往來,有些曾在許多重要的時刻給過春花教誨和忠告,還有些甚至是看著春花長大的。諸位是春花的伙伴,也是春花的老師。春花行至今日,諸位恩惠厚重,這第一杯酒,便是謝諸位前輩師長的抬和支持!”
仰首,傾盡了杯中的兒紅,老酒醇,頓時煨暖了一腔肺腑。
座中眾人聽言辭謙遜,也不由得慨,紛紛以酒遙祝。
春花又掬起那杯苗疆烈酒:
“這第二杯酒,春花敬所有的商人。”
眾人一愣。
“自古士農工商,商人地位最卑,風評最賤。有人說商人不事生產,見利忘義,卻攫取了這世間的許多財富,春花覺得,此話不公。世間有人多智,有人巧思,有人力大,但一之行,只能惠及眼前。有了好的商人,有了公平合理的易,其他的人才能安心做好一件事,盡展自所長。而專心鉆研一門技藝的人越來越多,這世間的所有人,才會越來越好。春花自的理想,就是為一個好的商人。”
“當今盛世,重商之風已,民生富裕,百業興盛,新迭出。這也是諸位勤懇多年的功績。是諸位讓春花懂得,商人亦可居利思義,利人!”
話語誠懇慷慨,頗為人,眾人聽了,不由得起好來。
便在這一片好中,春花仰首喝下了第二杯酒。烈酒如刀,火辣辣地灌肝腸,整個人仿佛燒起來一般。
正要端起第三杯酒,遠突然傳來一聲吵嚷。
齊老板皺眉:“是什麼人?”
有下人來報:“是個衫破舊的老者,說要送賀禮給春花老板。”
齊老板道:“既是送賀禮,就該以待客之禮請進來。”
下人猶豫了一下,果然回,將那老者請了進來。
春花定睛一看,竟是碧桃壚的老王叔。
王叔手里抱了個碧玉小壇:“春花老板,我家侯娘子吩咐我送一壇新酒,權作壽禮,祝春花老板生辰喜樂,平安康健。”
在場眾人,誰不知道碧桃壚侯娘子和長孫春花的這一樁糾葛?當下各自竊語猜測,自不待言。
春花有些意外:
“王叔,你們碧桃壚的酒,不是都被一把火燒了麼?”
王叔笑道:“尋常的酒自然都燒了。但這一壇,是我家侯娘子研制的新酒,埋了一壇在南城墻外的桃樹下,故此無事。”
“哦?”侯櫻倒是沒提過研制了新酒。
“侯娘子說,酒乃人間至味,‘春晝’是極致歡喜,‘霜枝’是極致悲涼,都不對。這一壇新酒,釀了十年方,一直沒有取名,上次見過了春花老板,忽然便想到了。”
春花一愣,想來這酒名和自己有關。
“這酒,什麼名字?”
“侯娘子說,新酒名‘憾生’。”
眾人皆是一愣。
陳葛霍然起立:
“這麼不吉利的名字,竟送來祝壽?”
春花飛快地叱了一聲:
“阿葛,我看這名字很好,吉利得很!這世上何人無憾?懷憾而生,才是活生生的一生。”
不知怎地,下意識看向祝十:
“十哥,你說是也不是?”
祝十還不知和陳葛與侯櫻之間的淵源,淡淡一笑:“你說的是。”
春花便粲然微笑:
“齊老板還請見諒,這第三杯酒,我要飲這‘憾生’了!”
侍者取過酒壇上前,為春花斟滿一杯“憾生”。濃郁厚重的酒香瞬間飄滿席間,似苦似甘,層層疊疊的歡喜與哀愁,融為了一。
春花將杯中“憾生”一飲而盡,不由得大呼一聲:
“好酒!”
侯櫻果然是個妙人!
蒸騰的酒意,帶起了無限的意氣懷。
“這第三杯酒,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告知各位。”
春花放下手中酒杯,站起,向四面誠懇地拱了拱手:
“這世上的一切兩難困境,其實都有解法。真正不能解的,是自己心中的執念而已。我的執念,就是這‘春花’二字。但近日,我終于醒悟了一個道理:并非所有的夢想,都要以我長孫春花之名實現。”
“我今決定,自即日起,以主業為類,拆分長孫家旗下全部產業。所有產業均不再用春花名號,除錢莊外,其他產業,長孫家只持小,不再掌控經營。”
“藥鋪醫館,由尋靜宜掌理;鏢局營造,由祝十掌理;酒樓茶莊,由陳葛掌理;其余生意亦由現任掌事接管,更名換號。”
“從此之后,產業之間,不再同心,無需相互照應,不得勾連設障,欺同行,更不得店大欺客,貽害民生。”
“長孫春花最初只是個錢莊老板,祖上傳下有名字,做尚賢錢莊。從今以后,我會好好地做這尚賢錢莊的老板。”
一席闊談盡了,春花心中,終于塊壘盡消。
庭中,闃然無聲。
良久,齊老板終于回過味兒來,聲道:
“春花老板,正是因為有你坐鎮中心,大家集結在你長孫春花的名號之下,才能同氣連枝,一呼百應。你如今……嗨,這不是自斷羽翼麼?”
春花頷首,誠心誠意地福下去:
“齊老板,誠如您所說,春花旗下,同氣連枝。但春花之外,只恐寸草難生。大運皇朝商人經營數代,商業已鼎盛之勢,貨可帶三江,人人皆有奇智。正所謂……”
酒意暈紅了的臉龐,輕輕扶住桌案,向著眾人高聲道:
“……一鯨落,萬生。了我這朵春花,當有千千萬萬朵春花,自曠野中破土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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