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漸深,北風已起,京城的街面上結了厚厚的一層霜,孩們再不許推搡跑,腳不好的老者,也都閉門不出。一年年都是如此過,而高門大戶的宴飲歡歌,并不因嚴寒而冷落。
正乃是,百歲如流,富貴冷灰。
侯櫻從斷妄司法牢中放出來,撲面的寒風頓時要將單薄干瘦的軀吹走。裹了裹衫,涉霜而行。
南城墻兒下的碧桃壚,今日又是歇業。
老伙計王叔坐在并不興旺的火盆邊烤火,見侯櫻回來,歡天喜地地張羅飯食。
侯櫻在火盆邊坐下:
“老七和順子呢?”
王叔嘆了口氣:“你出了這樣的事,他們哪里還待得住,上半個月的工錢也不要,都跑了。”
侯櫻怔了怔:“無妨,再招人就行了。”
王叔聽這毫無的話音,忽然間就不了了,把湯勺往鍋里一扔:
“東家,你這又是何苦?人家春花老板的價錢出得不錯,您就是苦干十年,靠著鋪子也掙不了那麼多錢啊!”
侯櫻了凍僵的手:“要的可不只是我這鋪子,還有我過往所有釀酒的方子。唉,王叔,你不懂。”
王叔臉更不好了。
“我是不懂。但東家,咱們這碧桃壚也開不下去呀!”
侯櫻臉上終于現出些異樣:“為何?”
“現在京中人人都知道,您和春花老板不對付,還打傷了手底下的大掌柜。前日我去找洪老板買紅桐子,他后倉明明屯著幾十斤貨,卻一粒都不肯賣給我!不僅如此,我家老婆子去糧市買米,米行的伙計聽說男人在碧桃壚做事,都不肯賣米給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咱們的大米、高粱、紅桐子都斷了貨,這酒館還怎麼開?”.七
“……”侯櫻默然了。
王叔急得直抓頭發。
這個東家,子古怪得要命,除了癡迷釀酒,別的全不關心,平日話得八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但凡說出一句話,能把聽的人噎死。
若不是有安德侯府長年幫襯著,再加上釀酒確實有些本事,真真是要死一屋子人。
“東家,胳膊拗不過大,你就聽王叔一句勸,去找春花老板賠個禮認個錯,人家那麼大個老板,也不至于把咱們往死里整。”
侯櫻直愣愣地著自己的雙手,半晌,忽道:
“王叔,我明白了。”
王叔一懵:“你明白什麼了?”
“你要是也想走,就走吧,柜上還有五兩銀子,您支走四兩,給我留一兩就。”
“……”
王叔臉上青紅錯,瞪了半晌,驀地狠狠一跺腳。
“我走!我也走!”果然去柜上翻出銀箱,胡掏了一把,掉頭就走。
原本封好的大門被他咣當沖開一扇,刺骨的寒風席卷著霜星刮了進來。
灶上熱著的粥咕嘟咕嘟地開了,似在催人做點什麼。
火盆里的炭由紅轉白,眼看就要熄滅了。
侯櫻裹了袍,一點都沒有挪窩的意思。
凡人真是麻煩的,話多,事兒也多。一千年了,還是學不會和他們說話,也還是留不住一個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冷風稍收,幾縷晨灑進了鋪子。
伴隨著的,是沉沉的腳步和一聲輕咳。
安德府小侯爺范景年提著擺,一進來就先把手掌在鼻前扇了兩扇:
“侯娘子,你這鋪子,多久沒打掃了?都是塵。”
侯櫻懨懨地看他一眼:
“你怎麼來了?”
“現下也就是小侯爺我,還能大發善心來看你一眼。”范景年將鋪子里的陳設從屋檐到地都打量一番:
“何況,這房子還是范家的呢。”
侯櫻微微皺起眉。
很久以前,在鐘南山下救過一個快死的秀才,喂了他兩顆還未長的青桃子。后來那秀才考中了狀元,非說要娶報恩。他腦子也許有病,娶算報恩嗎?他長得又不是很俊秀。何況心里已經有一個要等的人了。
再后來,狀元娶了位公主,當了大,封了安德侯。安德侯知道別的不會,只懂釀酒,就勸在京城里開個酒壚,鋪子他來買,名字也是他取的,碧桃壚。本來討厭在人群中來往,只想躲在鐘南山里釀酒,但安德侯說,你既然要等那個人,在人群里等,總比在山里等要容易。
覺得很有道理。
然后,又過了一百多年,等的那個人還沒有等到。
第一代的安德侯留下訓,碧桃壚永不納租,范家子孫,都要把這位侯娘子當做老祖宗一般敬。剛開始的幾十年,安德侯府把這祖訓奉若圭臬,但隨著時流逝,祖宗的訓逐漸褪了,碧桃壚起了房租,有時,侯府還要順一壇酒去。
這些,侯櫻都是無所謂的,反正開這碧桃壚也不是為了掙錢,只是為了等一個人。
唯一煩心的事,就是要和語焉不詳的凡人打道。而這位范小侯爺,更是說車轱轆話的能手。就像他今日過來,明明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卻非要先閑扯幾句有眼睛就能看見的事,不說來意,單等問。
侯櫻嘆了口氣:“范景年,有屁快放。”
范景年臉有些不好:“侯櫻,你可真是野難馴。聽說春花酒樓的陳大掌柜被你一掌打得去了半條命,像你這樣的人,就該滾回山林里當母猴子。”
侯櫻道:“你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打你一掌。”
“……”范景年警惕地往門邊退了一步,終是住了口。
他在門檻上站了一會兒,又覺得這麼走了有些可惜,便還是轉過來:
“侯娘子,你在牢里待了十天,也該學個教訓,還是趕把碧桃壚賣給長孫春花吧。”
侯櫻不解:“我賣不賣,跟你又有什麼關系?”
范景年怒瞪:“范家在碧桃壚也是有份的!而且這房子在你手底下,一年只能收五十兩租,若是賣給春花老板,五百兩,五千兩都是有可能的。”
“……”侯櫻確定他是想錢想瘋了。
“你仗著命長,賴著我們范家這麼多年,真是好不要臉!”
“我不賣。”
“你不賣,莫說錢莊的利錢,就是給侯府的租子都不上!王叔跟你說了吧?京城里多商戶在長孫春花手底下討口飯吃,你得罪了,哪怕自己不為難你,旁人哪個敢跟你做生意?”
侯櫻大奇:“你們侯府也怕長孫春花?”
范景年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長孫春花算個屁。……但有個相好,那是斷妄司的頭頭,太師的孫子,京城人稱‘活閻王’,和霖國公府、當今陛下都沾著親呢!斷妄司你知道吧?那可是專管你們這些妖魔鬼怪的衙門。你這回被關進大牢,不就是斷妄司使了手段?”
范景年裝模作樣地嘆口氣:“侯娘子,他們都是一家人,你斗得過嗎?真惹得人家不高興,便不肯花錢買,將你這碧桃壚一把火燒了,你也沒轍。”
這話一落,侯櫻登時就不說話了。
范景年以為說了,連忙趁熱打鐵:
“長孫春花出的價錢,真的不錯。你拿了錢,再開三家鋪子也是夠的。你不是要找人嗎?你把這錢做個懸賞,廣發天下,還怕找不到那個人?便是真找不到了,那小倌館里那麼多俊男子,有錢還怕他們不伺候?”
侯櫻還是不說話。
就在范景年以為魂魄出竅的時候,侯櫻突然站了起來,清冷的聲音一如往常,不帶。
“原來是這樣。”
“啥?”
“原來你們凡人,都是這樣想的。”
范景年正不著頭腦,卻又聽這油鹽不進的母猴子說了一句:
“好,我賣。”
范景年大驚: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你給長孫春花傳個話,就說碧桃壚,我賣給了。”
春花正在花廳中,與京城商會會長齊老板談一份十年的合作契約。彎鉤鼻訟師羅子言在一旁侍墨,尋靜宜親自點茶,幾人談笑風生,言笑晏晏。
齊老板年過六旬,卻還是明強干,也康健,朗聲道:
“春花老板這麼年輕,卻有如此雄心壯志,恐怕再過幾年,我這京城商會會長的位子也要讓給你啊。我看你不只是汴陵的財神,你是咱們大運皇朝的財神,是天下的財神!”
春花笑著搖手:“齊老這麼說,真是折煞后輩了。您有底子,我有銀子,咱們強強聯手,一起發財,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業啊。”
前幾日出門了些風寒,說話夾著濃濃的鼻音,卻毫無損風度,三言兩語,便將齊老板哄得心曠神怡。
“老朽聽說,再過些日子,就是春花老板二十三歲的生辰?我們老哥兒幾個商量,想在金明池畔設一盛宴,把商會的老板們都請來,給春花老板賀個壽!”
春花一怔:“未免有些鋪張了吧?”
齊老板大手一揮:“就是要鋪張,要大搞特搞!老朽要告訴京城所有的人,誰要跟春花老板過不去,就是跟銀子過不去!哈哈哈,除了碧桃壚那位,誰會跟銀子過不去呢?”
說曹曹到,正當此時,安德侯府派了下人來稟,說是侯娘子同意將碧桃壚出售了。
春花和尋靜宜對看一眼,都有些意外,反而齊老板哈哈大笑起來:
“春花老板果然有手段!老朽說得沒錯吧,誰會和銀子過不去呢?”
春花淡淡一笑,側首問羅子言:
“侯櫻是昨日出獄,對吧?”
“是。”
“怎麼一出獄,就轉了子?”
羅子言用筆端撓撓頭:“大約是在牢里……想通了?”
春花又問那回報的人:
“既然侯娘子答應了,何時可以接?”
那人懵懂道:“我們小侯爺說,隨時,隨時可以。”
齊老板一拍掌:“那可太好了!”
他站起,“春花老板,揀日不如撞日,剛好老朽隨你做個見證,咱們一起去碧桃壚把契約簽了吧。”
春花一愣。
事出突然,安德侯府的小侯爺也夾纏在里頭,由不得不多想。
然而,架不住齊老板一腔盛,春花只得領著尋靜宜、羅子言,帶上擬好的契約,驅車往南城而去。
離南城墻還有半條街,馬車外突然吵嚷起來。
一層毫無由來的霾籠上心頭,春花掀起車簾:
“外頭怎麼回事?”
車夫回道:“東家,前頭好像起火了。”
尋靜宜訝然道:“出了火災,前頭定是得很,要不咱們改日再去碧桃壚吧。”
“不!”
春花倏然大喝:
“快去碧桃壚!”
馬車艱難地穿越人流,終于在離南城墻數十丈遠的地方停下。
春花連大氅也不及披,幾乎是躍下了馬車。凜冽的寒風迎面撲來,如鋼針打進骨頭里。
飛奔到近,終于因濃煙而止步。
碧桃壚在霜天下燃著怒焰,與之一同陷火海的,還有毗鄰的三間矮房。火舌飛舞,火映紅了半個天空。
百姓四散奔逃,有那家宅店鋪了牽累的,臉上粘著黑灰,拖家帶口地哭喊。皂的潛火軍扛著水袋、唧筒從四面擁過去,水流激,卻只是杯水車薪。
不知何時,齊老板由羅子言攙著,來到了春花旁。
“這……”老人挑選著詞句,“春花老板,這也不是你的錯。誰能猜到,那人竟是個神經病呢?”
春花沒有聽到他的話。
從未見過侯櫻,卻在紛的人影和火之中,一眼認出了侯櫻。
侯櫻生得很瘦,皮蠟黃,穿得也單薄,一雙圓形大眼睛,如夜明珠般灼灼發亮。
就站在自己與火海之間,冷冷地著自己,目里都是桀驁和不馴,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春花也并不陌生。
天上陡然劃過閃電,大雨夾著雪花降臨了。春花被閃電眩目了一瞬,再去看侯櫻,卻悚然一驚。
那不是侯櫻。
那是自己。
十二年前,擎著火把,擋在尋仁瑞和長孫家錢莊中間的自己。
區別只是,十二年前,并沒有真的燒掉祖傳的錢莊。而侯櫻,燒了個徹底。
春花驀然驚覺,出了一大汗。
羅子言和尋靜宜在耳邊大呼,聲音卻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頭顱時冷時熱,痛得仿佛要炸開一般。終于,最后一細細的神經崩斷,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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