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未暇暖,驚聞話別。
春花呆了一呆,囁嚅了片刻,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惡蛟……危險麼?”
他不是會哄人的人,沉片刻,道:“危險,但沿岸民不聊生,不得不去。”
“……”
“斷妄司在水上收妖的經驗不足,不過一干工事機巧都已安排妥當,應當不會有問題,你放心。”
……他這麼說,教如何放心?
春花自己便是個到惹事沖鋒的,從來只有爺爺和哥哥擔心,這回,到擔心別人了。這滋味真是不好,總覺得得做些什麼,又使不上力。苦思良久,命人去房中取了個黃銅匣子出來。
“這是三十丸玲瓏百轉丹,你帶上,命攸關時,服下一丸,便是閻王來了,也能吊上一刻鐘。”
饒是談東樵見多識廣,也怔了一怔。這靈藥在澄心觀地下曾救過他一命,其后他問過韓抉,原來這藥丸原料極其珍惜,一丸的市價高達三千兩。
這是將全部私藏都掏出來給他了。
“這麼貴重的藥,你自己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春花笑道:“我自己隨帶著兩丸呢。這是吊命的藥,卻不能治病,多了也無益。你多帶些,萬一遇上事,能救的可不止一條命。”
談東樵知道說得有理,猶豫了片刻,終于收下。
“你……不生氣麼?”兩人方初定,尊長還未徹底諒解,婚儀也在籌備之中,他卻要拋下遠行。
春花低頭思忖片刻,道:
“不快是有的,但我想了想,和你一起,本就不指日日畫眉舉案。倘有一日我因為不得已的緣由,要拋下你遠行,你也會等我的,對嗎?”
談東樵凝視著:“那是自然。”
金風玉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春花,我看出祖父已經諒解了我們的婚事,只是礙于面,還須時日。我此去恐怕要一月以上,你……待我回來,我們便婚。”
盈盈水眸倒映著桃花青山:
“好。”
紛踏的腳步響起,長孫石渠扯著衡兒,氣吁吁地從后堂跑過來:
“可算趕上了!”
“談大人,我有話對你說!”
長孫衡和爹爹一起大著氣:“我……我也有話對你說!”7K妏敩
尋靜宜負著手,跟在后面踱步過來,淺笑:
“我跟這兩個可不是一起的,我是來看熱鬧的。”
春花與談東樵互視一眼,兩兩挑眉。
石渠好容易平了氣息,在兩人面前站定,氣沉丹田,大喝一聲:
“你是不是想娶我妹子?”
旁邊一個小版一模一樣地叉起腰,聲氣地吼:
“你是不是想娶我姑姑?”
春花扶額。
談東樵愕然著這一大一小,旋即莞爾:
“是。”
他答得坦又迅速,石渠愣了會兒,又現出怒:
“你想娶,問過我這當哥哥的答不答應麼?”
長孫衡依葫蘆畫瓢:“問過我這當侄兒的答不答應麼?”
春花微微紅了臉:“哥哥,你又犯什麼病?”
尋靜宜笑著把拉到一邊:“你哥這癥狀,不發出來容易得病,還是容他發一發得好。”
“……”
春花正無語,便見談東樵撣了撣袍,深深一揖:
“石渠兄說得是,還請石渠兄與衡哥兒首肯,并報老太爺垂承。”
“……”
石渠大概料不到談東樵會這麼配合,愣了半晌,還是衡兒踢了他小肚一腳,低聲道:
“爹爹,嚇唬他!”
“對對對,嚇唬他。”
石渠醒悟,忙又收拾出一副威武慷慨的長兄模樣:
“這個……男婚嫁,乃是理。你們兩相悅,為兄又是個明事理的,當然不會棒打鴛鴦。”
“你們的婚事,我已寫信向爺爺稟報,爺爺也已經答應了。正所謂長兄如父……”
尋靜宜終于忍耐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春花低了一聲,背過去,實在沒眼看。
“我為長兄,還是得叮囑你幾句。”
談東樵微微一笑:“石渠兄請說。”
“談東樵!”石渠大吼一聲,春花和尋靜宜被他嚇了一哆嗦。
“你雖有權有勢,但今后若敢欺負春花,我爺爺、我……”
“還有衡兒!”長孫衡脆聲補充。
“對!我們……”
“還有舅舅!”
“對,還有阿葛……”
“還有靜宜姑姑!”
石渠的氣勢在這一波拾中垮了不,他輕輕一咳,扯了衡兒一把。
“總之,你若欺負春花,我們所有人,都不會放過你的!”
談東樵沉沉地笑了起來。
尋靜宜低聲對春花道:“你哥哥知道,談大人在京城的渾號是‘活閻王’嗎?”
“他知道。你瞧他這氣壯山河的架勢,心里恐怕已經嚇尿了。”
石渠微不可察地打了個冷。
爺爺待的這事,可真是難為他了。但再為難,當哥哥的場面必須得撐起來。
他把膛得高高的:“你笑什麼?”
談東樵道:“大舅哥叮囑得是,談某時刻謹記。”
“……”
這一聲大舅哥喚得石渠通舒暢,飄飄仙,當下將膛得更高:
“那個……了婚以后,若欺負你,你該怎麼辦?”
談東樵已出他的路數,從善如流:“任打任罵,絕不還手。”
石渠重重地拍了拍他肩膀,真心實意地慨:
“好兄弟!今后就有勞你了!這丫頭,鐵齒銅牙一張,能咬死人……你大舅哥我從小可沒吃虧,你今后的日子,可有得呢……”
春花實在聽不下去,翻了個白眼,拽住他領子就往回扯。
“談大人你先走!我和哥哥好好聊聊。”
衡兒跟在后頭,大呼小。尋靜宜盈盈向談東樵施了一禮,也轉隨之而去。
談東樵立在廳中,約還聽到里頭有吵嚷聲傳來:
“哥哥你長本事啦?《中庸》背了嗎?”
“長孫春花,你能不能放尊重點!”
“長孫石渠,你能不能靠譜點!”
他面上浮起難得的和笑意。
活在人間二十八年,常如寄居逆旅,旁觀世間百態,只以天道法度衡量。到了此刻,忽然發覺,自己離紅塵如此之近,終于在局中了。
談東樵轉,大步離去。
心知歸,便是去得再遠,也無忐忑,只有滿滿的充實喜悅。
翌日,談東樵便帶著聞桑等人離了京。
再幾日,春花遣人采購冬季用度,都是些棉服被褥、暖湯食材之類,也送了幾份去談府和霖國公府。猜到談老太師不喜奢厚,送到談府的都是儉樸耐用的一類。
本擔心談老太師不收,卻沒料到,下人來報,談老太師順順當當地收下了,還有一份回禮。
那古板的老爺子,還知道回禮?
春花半信半疑地接過一個檀木舊匣子,打開一看,里頭整齊地躺著一摞書:
都是足本的《氏家訓》。
春花一時有些無語。
“靜宜,你最有學識,來看看,這老爺子給我送《氏家訓》是什麼意思?”
尋靜宜今日休閑,跑來長孫家喝茶,見狀放下茶盞,笑道:
“談老太師以家訓訓你,呵,他是要給你個下馬威呢。”
春花怔了怔,半晌大笑:“看來這位老太爺,確是打算接納我了。”
尋靜宜挑眉:“接納歸接納。今后如何事奉長輩,你心里可有主意?”
春花將那《氏家訓》擲回匣中,喚過下人:
“你替我去談府傳個話。”
“就說老太爺送的厚禮我收到了。今后一定照著這本家訓,清朗家風,訓誨夫君,請老太爺放心。”
……家訓麼,誰來訓誰,且得拭目以待呢。
尋靜宜吃著半塊云片糕,聞聽這話,險些將糕屑吸到鼻子里去,哈哈大笑起來。
笑畢,整肅回大家閨秀的端莊,輕咳了一聲:
“你的婚姻大事先放一邊。我且問你,那碧桃壚的收購,你打算怎麼辦?”
春花嘆了口氣。
陳葛這幾日終于恢復了些,能自己下床走,見著,也不再驚懼了,但神還是有些不自然。
問陳葛,在垂云觀中可有什麼對他不利之事,他搖頭,道樂安真人只悉心為他療傷,別的什麼也沒有。
再問,那日在碧桃壚,究竟是為何與侯娘子起了沖突。
陳葛沉默了一陣,道:
“我帶了禮,好言相勸,卻出言不遜。”
看陳葛那神,侯娘子大約是說了癩蛤蟆想吃天鵝,或者狐假虎威一類的話,才讓陳葛大怒。
“我一時激憤,踹倒了把椅子,卻連帶砸碎了剛挖出來的一壇新酒。我知道不好,便說要賠償,本聽不進去,立時發起了狂,見風就化了原形。哼,我若知道是個千年的猿猴,怎麼會去招惹?”
這話倒是實誠。
陳葛垂首片刻,倏然抬頭看了一眼:
“這樁生意,多雙眼睛看著呢。若是失敗了,咱們在京城的路就難走了。我聽說,碧桃壚背后是安德侯府,會不會是侯府故意和你作對?”
陳葛的話如一把劍,懸在了心上。當時還未有的方略,這幾日走訪了幾家行的老朋友,打探了不消息,如今尋靜宜問起時,已有了主意。
“碧桃壚釀酒的原料除了大米高粱,還有一味是特產在終南山中的紅桐子。那一片都是茶廠洪老板的地,往年,侯櫻都是從洪老板進貨。”齒一笑,“我和洪老板談了筆生意,今后三年的紅桐子,我都包了,他不準再賣給任何人。”
尋靜宜詫異:“你用什麼做換?”
“春花酒樓今后三年的茶品,都從洪老板那里采購。”
“這對洪老板,確實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糧市上我也放出了風聲,誰給碧桃壚供貨,就是和我長孫春花作對。”
春花好整以暇地飲下一杯茶:“碧桃壚在各錢莊還有幾千兩欠款。一個月,侯櫻彈盡糧絕,無力付息,只能跪在我面前,求我買下碧桃壚。”
“……這樣的手段,未免太狠了些。”
春花冷笑:
“商場上本就是弱強食,何況,也是侯櫻不仁在先。阿葛在我手下做事有幾年了,何曾過這樣的辱?這口氣,我定要為他討回來!”
尋靜宜愕然,上回見如此神,還是對梁家趕盡殺絕的時候。
如今的汴陵商界,已沒有什麼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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