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長孫府門前。春花一下車,便看見李奔一路奔了過來。
“東家!突然來了許多軍士,將館驛團團圍住了!”
春花一愣:“可看清了是哪里的軍士?”
“不是鄰近的地方駐軍。個個一重甲,锃瓦亮,我猜是從京城調來的。”
春花的心驀然往下一沉。把陳葛和其他人留下,自己又回上車:
“李奔,你來駕車,去館驛。”
汴陵館驛門前,兩隊重裝白刃的軍士森森林立,個個面容整肅,一看便是訓練有素。
春花下了車,斂裾便要。“刷”地一聲,兩只方戟叉在眼前。
春花退了一步,勉強一笑:“煩請這位大哥通報一下,長孫春花有要事求見談大人。”
軍士目不斜視:“館驛重地,閑雜人等不得擅。”
李奔連忙將春花往后一拉。春花輕輕甩他,又向前道:“大哥,只求您代為通傳。若上峰還是不肯放行,我絕不為難。”
軍士冷冷看了一眼,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春花了一鼻子灰,心中泛上幾分說不明的焦灼。左右踱了兩步,又賠出笑臉:
“這位大哥,容我打聽一句。談東樵談大人,如今可還安泰?”
軍士們出微微的訝異,上下打量了一番,說什麼,又極力忍住,偏過頭去不理會。
春花咬住下,一時不知從何下手。商人慣會寒暄斡旋,但上這般油鹽不進的兵,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但長孫春花又豈是輕易放棄之人?
冷笑了一聲,側在階下一站。
“幾位不肯替我通傳,我就站在這里等著!偌大的館驛,就算沒有人出去,也總有人要進去!”
軍士們倒也不與為難,只當不存在一般。
李奔勸道:“東家要不先回,還是小的在這兒等吧。”
春花搖了搖頭,秀深深蹙起,小巧的鼻子執拗地皺起來。
平日生意場上遇上了只能憑耐死磕的勁敵,就是這般。李奔對這神再悉不過,當下也不再勸。
等了一個多時辰,總算出現個人。
聞桑領著幾個斷妄司屬員正往里走,被春花一把扯住。
“春花老板!”
聞桑又驚又疑。
春花于是將來意一說,又試探道:“從前館驛只有幾個護衛值守,怎麼突然守衛得這樣森嚴?”
聞桑面難,囁嚅了片刻:“春花老板,我師伯的傷勢已好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擔心。”
“既然傷勢已好,為何不能見人?”
“倒也不是不能見人……”
春花一怔:“只是不能見我,是麼?”
聞桑大驚,慌忙擺手:“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春花哼了一聲:“談大人不便相見,我也不強求。不過……我有事要見韓小公爺,這總可以通傳吧?”
聞桑搔了搔頭,掙扎了片刻,終于心:“好,你且在此等候,我進去通傳一聲。”
春花又在外等了約莫一刻鐘,聞桑出來了,持了韓抉的令牌,請進去。
春花到了書房,韓抉從厚厚的案牘后出頭來,眉目間頗有疲態,竟比初見時清減了幾分。
他既不看茶,也不看座,只冷淡地問了句:“春花老板找本何事?”
春花困起來。記得韓抉行事頗為灑不羈,從前對也頗為客氣的。怎麼聚金法陣之事一了,斷妄司的人都像被奪舍了一般?
難道真如陳葛猜測的那樣,他們查清了案,便自將民之間的鴻重新劃出,以免起了攀附的妄念,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心思起伏,一時沒有說話,神晴不定。
韓抉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還是從書案后走出,請到偏廳用茶。
落了座,韓抉放緩了聲音:“春花老板,你和老談之間的事,我多也知道一點。”
春花一愣,半晌垂下眸子:“我和談大人……有什麼事?”
“嗨,不就那點事麼,也沒什麼。老談這個人吧,出清貴門第,尤其是他那個祖父,給兩朝皇帝當過帝師,脾氣古怪得很,最難伺候,京里的閨秀,沒有一個肯嫁談家,這才讓他打到如今。……咳咳,我這麼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春花倏然抬眸:
“韓小公爺,我們汴陵人,做生意靠的是貨比三家、誠信為本。雖然講究個廣結善緣,倒也不必上趕著攀附權貴。”
清澈的目與韓抉一,懾得他竟有些閃躲。
“咳咳,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您公務甚是繁忙,我就開門見山了。今日來,一是想詳細詢問一下談東樵大人的傷勢,畢竟相一場,若有我長孫家能幫得上的,責無旁貸。二則,也是想問一問汴陵這幾件案子的后續。”頓了一頓,“當然,若是涉及公門機,韓小公爺可以不回答,那春花心里也就有數了。”
神冷冷,不知怎地,教韓抉想起了談東樵那張冰塊臉。
這倆人,公事公辦的模樣倒是像。
韓抉在心里發愁地嘆了好幾回氣,了眉心,道:
“老談閉關多日,昨日出關,已能活蹦跳了。京中有旨意下來,我二人明日便要返京。至于汴陵案件的后續,案已明,大局已定,待京中三司審定后便可定罪,倒也不會有什麼變數。”
春花神微:“明日……便要返京?”
“不錯。”韓抉盯著神,“你也不必左顧右盼。老談不在館驛,他說在汴陵還有些未了之事,出門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
春花默了片刻,緩緩起。
“既如此,春花便不打擾了。”
端方地行了個禮,轉踏出兩步,忽地又想起一事,轉了回來。
“此前從談大人得了樣法,曾在危急時刻救過春花命。如今案子已了,也該將法歸原主了,既然談大人不在就請韓小公爺代為轉。”
轉著左腕上的細木鐲子,抿了抿,神一定,就往下擼。
這鐲子與共過生死,這些日子以來,卻從未再亮起過。
——擼了半晌,居然擼不下來!
春花登時有點尷尬。
難道是近來思慮過度導致飯量激增——長胖了?
韓抉陡然出聲:“且慢!這誰給你的?”
春花被他嚇得一激靈:“你家談大人給我的,說是你親手做的護法。咳咳……也許是沐浴的時候了,有些水了,待我尋塊帕……”
“我可做不出這等法!”韓抉緩緩起,聲音發,“這鐲子,只有老談能從你手上取下來。”
“……”春花停了手上作,敏銳的雙眼輕輕瞇起。
“這鐲子,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韓抉怔怔地瞪著的手腕,驚異和了然在他面上沉沉浮浮,終于落在一抹無奈中。
良久,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老談這家伙……他既能將這鐲子給你,許多事,也不必再瞞你了。”
春花被他一驚一乍嚇得有些癔癥,退后兩步,防備地道:“這不是那種‘收了我鐲子就得嫁給我’的傳家寶吧?”
救命之恩自當涌泉相報,但要誆終,可沒門兒。
韓抉干笑兩聲:“談家沒有那種東西。不過……這比傳家寶寶貝多了。”
他抓過茶杯,咕嚕咕嚕灌下一大口茶,這才平靜了心神。
“你手上這鐲子,并不是什麼法。它有個學名,做——‘替偶’。只有修習無心道的木系法之人才能做替偶,故此,又它‘桃僵’。”他頓了頓,又仔細盯著鐲子看了看,“我只在典籍里讀到過這東西,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親眼見到。”
這兩個名字都不甚吉利。春花的心微微往下一沉:
“竟是……這麼稀奇的法寶?”
“不是法寶稀奇……”韓抉炯炯地著,“是能做出‘桃僵’的人稀奇。”
“無心一道,并非真的無無念,只是在修行中,將自的心念放靈臺中,與世隔絕,不染塵俗,自然就念。老談修習的是木系法,他的念收在靈臺,即為心樹,外化之虛像,乃是無波大江之中的一棵軒轅柏。”
“在你眼中,這東西不過是個普通的鐲子。在我眼中,這是一段柏樹枝。”韓抉搖頭,“要做‘桃僵’,需持刀自靈臺,親手砍下心樹一枝。你或許不明白,這對修道之人是如何艱難痛苦之事。比做普通人,便如生生剜下一片心肝一般疼痛難當。”
春花驀地呼吸急促起來。
“這桃僵,有什麼用?”
“桃僵者,顧名思義,以替也。桃僵與普通的護法不同,它中結著一片主人的靈識。攜桃僵者,如果自己愿意,可以隨時和桃僵主人的靈識對話,遭到的靈力攻擊,也會毫不差地由桃僵主人代。唉,難怪那日,他突然從空中栽下來。原來是你在安樂壺中遇襲,壺口結界一開,靈識相通,他便以代了。”
春花木然,一時竟不知該作何想。半晌,問: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這樣做?”
韓抉翻了個白眼:“我怎麼知道那木腦袋里怎麼想的?修習無心道之人多半寡,在他心中,紅枯骨、親眷蒼生,并無二致,本不可能有甘愿以命相護之人。這也是為何,桃僵只在典籍中有記載,人間見。”
“這些日子,我這鐲子從未出過聲。我日日念叨談大人的安危,他若能聽見,怎不答我一聲?”
韓抉道:“他這回所的不僅僅是軀之傷,傷在靈臺,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重得多,閉關多日,也僅僅是住了靈臺清明。真要痊愈,至需要數年的苦修。我已助他封了靈識,短期,無法再與桃僵相通。”
“……韓小公爺,你這是誆我的吧?”
春花像是質問韓抉,更像是喃喃自語:“我是個凡人,不懂你們斷妄司這些門門道道,你可別……欺負我沒文化。”
韓抉嘆了口氣,驀地掌心化出一柄火劍,直直向春花刺去。
春花怔住,本沒想著要閃躲。
火劍撲面而來,桃僵驀地一——
青乍現,一株纖細的小柏傾瀉而出,宛如夜空中盛放的煙花。樹枝溫低垂,將春花小心翼翼地護在當中。
在到柏樹之前,韓抉大袖一揮,收回了火劍。
“如此,你可信了麼?”
春花默然了。
柏枝輕輕收攏,收回到手中的鐲子里去。一切輕得仿佛從未發生。
長長地出了口氣,背過手去,在廳中緩慢地踱了幾步。
自認識談東樵以來,覺得他古板、冷漠、僵化、不近人,也覺得他正直、寬和、敏銳、可靠。
但從未像此刻這樣,覺得他……有點兒蠢。
人當然可以行善,可以重,但多半是因為,同時對自己也有點好。似他這般,費勁心機給套了個護罩兒,實在舍近求遠,于人于己皆無益。
憶起那日,跟他討要護法的時候。
“談大人,除了破靈箭,你們斷妄司還有什麼能暫時護的小玩意兒麼?”
談東樵思忖了一瞬:“其實,你大可不必以犯險。”
不馴地道:“你有你要查的案子,我有我執迷的真相。何況你也明白,有些事,還是我去做,最合適。”
他灼灼地了片刻,垂首笑了笑:“有。”
春花的腳步猝然停住了。
“這些……你為何一開始不告訴我?”
韓抉端起茶碗,噙了一口茶:“有些事兒,我瞧老談的意思,是不愿把你牽扯進來的。不過如今,我也就不瞞你了。外頭的羽林軍,你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