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衍自隨斷妄司老天修行,修的是個無心道,講究一個“定”字,自在八風吹不,敵不,我自然不。
前方,披大氅的子已經繞著長孫府乏善可陳的小園子走了兩圈,兩烏油油的麻花辮在肩上來去,偏是不轉過頭來,也不說話。嚴衍跟在后頭,初時還有些守株待兔的從容,漸漸地也覺得不太像話。
春花耷拉著腦袋自顧自往前走,走到第三圈,驀地眼前出現一雙黑靴。
“誒?”剎住步子,抬眸看是嚴衍,不一怔,又看看后。這才醒悟,他在原地等了一圈兒。
“要是還沒想好說什麼,我幫你起個頭?”
他雙臂環抱,好整以暇地睨著。
“尋常子經過這一場折騰,多半會哭個三五天。你……若是想哭,哭一會兒也無妨,我不告訴別人便是。”
“……”這人,不一本正經的時候,原來是這樣的。
春花咳了一聲:“嚴先生,你我……已不是東家和賬房的關系,但你昨夜還是仗義援手,春花激不盡。”
嚴衍因的樣轱轆話皺起眉,靜了一瞬,問:“五年前,你與梁家究竟有何過節?”
春花苦笑一聲。
“此事,還要從祝般說起。”
五年前,城中營造大師祝般正是風頭無兩,興建的幾座樓臺宅院都了名士云集之地,也積攢了不家,開始籌劃興建來燕樓。
那時春花旗下尚無營造行,正想招攬祝般與合伙,但祝般孤傲,看不上那時的。春花不惜三顧茅廬,示以誠意。也是在那時,祝般向展示了自己親手繪制的來燕樓圖。
其后,祝般的子生了一場大病,需千年何首烏做藥引方能治。那時全城只有春花藥鋪存有一株千年何首烏,正以此為禮,打開祝般的信任,梁大夫人卻在這關頭親自上門來求取。
“梁大夫人于我有恩,前來哭求,說梁昭也生了重病,還是急病,若無我那株何首烏,活不過三天。”
“所以……你把何首烏讓了給?”
春花嘆了口氣:“祝家爺的病是慢病,我想著先救了梁昭的命,再差人去尋一株給祝家。”
沒過幾日,消息便傳出來,祝般帶著自家營造行,并了梁家版圖。祝般手書一封向致歉,言明梁家為其子尋得了救命的藥材,他無以為報,只得和梁家合。
“如果只是如此,倒也沒有什麼。商場上原本勾心斗角,一時心被人鉆了空子,也是常有。”春花道,“梁家可恨,在于得到了祝般這樣的營造大師,卻不珍惜。”
祝般為了修建來燕樓,投了大量財力心力,在別的工事上,漸漸便有些捉襟見肘。梁家拍脯保證,若遇難,梁家必定出資支持,還慫恿祝般以家產抵押,從尋記錢莊借了十萬兩銀子。
來燕樓塌那一日,祝般敗名裂,所有在建工事全遭毀約,積賬款沒有一筆收得回來。尋記錢莊便在這時上門收賬,清算了祝家所有的資產,仍不足以抵那十萬兩本息。祝般苦苦哀求尋記錢莊寬限些時日,尋仁瑞不為所。
再后來,祝般氣得大病而亡,孤兒寡母無力支撐,尋梁兩家瓜分了祝家。尋家得了祝家的老宅和幾棟興建過半的樓宇,梁家則功將祝家營造行徹底據為己有,并將來燕樓圖收囊中。
春花神中帶著淡淡愧意:“我自爺爺教導,以為從商是為了人、財、皆能盡其所用,為百姓謀便利。從未想過,世間還有如此買櫝還珠之人,為了貪圖財,害死了一位驚才絕艷的大師。也是那時我才明白,若讓尋、梁兩家繼續在汴陵只手遮天,祝般就絕不會是最后一個祝般。”
嚴衍沉默良久,深深看一眼,半晌移開目:
“梁家近來搶了你許多藥材生意,主要是靠著一批北地的珍稀藥材。我觀梁家近年來虧空不,不該有此財力,恐怕他們藥材的來路有些不明。你若想對付梁家,或可由此手。”
春花回神,訝然道:“我還以為,你們公門中人不贊私斗。”
“君子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世俗幽昏,往往令無辜子負俗之累,正該以鐵腕破除。何況……商場爭斗,不生傷亡,不破法度,不算私斗。”
“我昨夜承諾要幫你,必不會失信。”
嚴衍轉過頭來,眼睛里難得帶著點溫,仿佛灑金的月夜。
春花有一瞬間的失神。
初識之時,自覺看破了嚴衍冷峻面背后的正直,費盡心思網羅。其后是屢屢助于他,卻從未見他以恩相挾。
他看似克己復禮如腐儒,卻對他人、尤其是弱者極為公正耐心,語出苛責,也多半是因為有更高的期。
他也是除了爺爺和哥哥以外,唯一從未對指指點點、或居高臨下地憐憫的男子。
雖然一句話就能氣死一池子定的萬年,他卻是最令安心信賴,最可以以背相對的伙伴。
從前說要招贅他,還是有些玩笑,如今倒是……確實不想放他走了呢。
只可惜……
踟躕了片刻,終是從袖中掏出一方寸余金印,捧在面前:
“春花何德何能,竟能得斷妄司談天一諾。”
嚴衍——不,此時應當改稱為談東樵——目下移,落在手中金印上,目中的溫漸漸褪去,轉為泠然。.七
金印上以紫火小篆符文刻著四個字:天斷妄。但凡是對斷妄司略有所知的人,都曉得這是斷妄司天隨攜帶的火符印璽,只此一座,無法造假。
他昨夜將外袍披在上,一直未曾取回。況急,竟連火符印璽藏在外袍里的事,都忘了。
又或許,并不真正想要瞞。
談東樵在心里深深嘆了一聲。每每對多一分欣賞,便忍不住放低一分防備,于是立刻被抓住痛腳。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他們兩人,究竟誰修的是無心道?
“談某公門中人,迫不得已匿份,失禮了。”他誠心誠意地向一揖。
春花見他承認得爽快,倒是微微一愣。
蘇玠說過,他生平服氣的人不多,談東樵算一個。
“他們老談家,一個個眼睛長在頭頂上,恨不得拽到天上去。”
“尤其是那個談東樵,據說三歲會背論語,八歲進了斷妄司給前任天當關門弟子,也不知修了多年,照樣修個八風吹不的老神仙。”
這誤事的蘇玠,害一直覺得談東樵是個仙風道骨的老爺子。
“不過呢……”蘇玠眸中笑意倏爾收斂,“倘若有一天我被害死了,我希是談東樵來查我的案子。”
那時,春花以為蘇玠只是開玩笑,沒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落到要拼盡全力兌現承諾的境地。
來回思忖了片刻,終是深深地福了一禮下去:
“此前不識得天,多有得罪。既然是天親自到此,春花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全力配合天大人查明案。”
將金印回談東樵手中,又從懷中出一封薄薄的信箋,雙手奉上。
“這便是當初蘇玠留給天大人的書信。他曾說過,這信如非天大人親自來取,不可示人。”
談東樵接過信箋,展開細細讀過,眸中微震。
春花攏了攏上的大氅:
“天大人的疑,應當解得差不多了吧?其余的,小子所知也有限,恐怕幫不了天大人其他的忙了。”
轉過去,倏地微風吹拂而來,片片雪隨風而落。本以為是乍暖還寒,又下起了細雪,定睛一看,卻是白臘梅落了一地。
明明就要春,恁地突然蕭瑟起來了?
春花抿了抿,決意接這次眼拙腦,招贅不的失敗,不再自尋煩惱,下次再接再厲。
驀地,后有人淡淡出聲:
“公事的疑,確實解得差不多了。私事的疑,卻還未解。”
“……”
春花聲音有些抖:
“……天大人還有何疑未解?”
談東樵靜了一瞬,道:“那日澄心觀不度閣中,春花老板曾言道,看上了一位材高大,格壯健的大賬房,想要招贅為夫婿,還要用‘袖中春’增進一下彼此之間的。”
“……”
“不知這位大賬房,指的可是談某?”
走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的影霎時晃了一晃。
春花清了清嗓子,頭也不回:
“天大人誤會了……我給盤棘看的,其實是一份返魂袖中春的香方,之所以同霍善道尊說那樣的話,不過是托辭……”
“全是托辭?”
“絕無一句真話。”
談東樵在背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仿佛放下了許久的擔憂。
春花在心里默默撇了撇。他是怕這地頭蛇強娶了他不?
正要前行,那糟心的孔夫子和手人屠又住:
“那昨夜,春花老板在馬車中將談某按住,強行非禮,又是為何?”
冷靜持重的長孫家當家人在自家花園里絆了一腳,若非修無心道的天大人眼疾手快,一把撈住,險些栽了個屁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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