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日所有關於周淩清的“勇猛”事跡皆是道聽途說，今日有機會聽李德公公一席話，我才覺，周淩清是真“不尊重”這老命一條。

屋子裏火爐燒得興旺，周淩清前的衫落盡，傷口已被我跟郎中消完毒，正在研磨草藥上敷。

這一切的進行都伴著李德公公的故事背景音，他講得，痛哭流涕。

“娘娘那日落水，皇上有多難過，奴才都看在眼裏，若不是被人攔著，都要追隨您而去了！好在援兵來得及時，很快殲滅了賊寇，這之後便派了一半以上的兵士下了水，但水流湍急，並不曾尋到您的影……”

李德越說越上頭，哭腔也就越發重了，“一別這許多個月，頭先半月，皇上是不信您遇難的，讓人將浙海一帶的城池村莊幾乎翻了個遍，杳無音信間，兩江總督撈了個上來，皇上因您的離去正大病著，隻好派了趙大人前來瞧一瞧，不想趙大人一口認了，還將帶了回去，趙夫人聽聞宮相見，也一口咬定，說從前在您邊當過差，是您沒錯了——皇上這下算是沒了支撐，又病了幾日，才強撐著為您舉行了……葬禮——後來為了逃避失去您的痛苦，皇上一心奔赴在了國事上，先是滅了賊寇，又加強了水軍巡邏，後來一日不曾歇下的對外宣了戰事，國界就這般一日日寬闊了去，皇上駕親征的次數也漸漸多了，您也知道，皇上一向不夠惜自己，新傷舊傷，就了您眼前這副樣子……”

李德說書似的，讓人聽了唏噓，我麵無，隻手裏研磨草藥的力度更重了些。

此時周淩清的眉頭皺起來，眼睛閉著眼球卻沒個安生，一直一直來回晃著，幹涸的還時不時囈語一句“樂明，明兒……”

“這番消毒上藥後，記得不要著水，等足足過去五日再讓人清洗換藥——說來宮裏的醫總是有更正規的流程手段，這外傷該難不倒他們……”

李德著眼眶的手停了停，眼睛瞪得極大，複焦急道，“的確不難，可此次出門著急忙慌，未帶醫隨行可如何是好！倘若返回長安，山高水遠，別再出了差子啊！不如——”

李德麵上忽的一喜，走至我前，眨著眼睛再次央求道，“不如您一道陪著回去？等皇上邊有了妥帖的人，您再打算自己的事兒？”

我是傻子才又置“黑暗”裏！

見我不搭腔，他立下又有了折中的主意，“實在不行，就讓皇上在您這兒休養著，先行放遊舫回去，等接了醫來，再讓皇上起駕不？您…您就當可憐可憐……”

“請速去速回——”

我選了第二個方案。

李德得到了滿意的答複，止哭止得快極了，仿佛怕我反悔，“薅營拔寨”的速度也很快，遊舫當天晚上就火急火燎的啟了程，一個看顧人的小廝都不曾留下。

周淩清這就了我一個人的包袱。

還好有楚淮的不計前嫌，我也不至於了手腳。

但很顯然，這廝並沒有恩的心，大約是使喚人使喚慣了，睜了眼就對楚淮頤指氣使，我一早端了熱水進去的時候，他正在挑揀著餐食，見來人是我，又噤了聲。

楚淮與我對視一眼，拎了一盆木炭灰無奈的出了廂房。

“這樣的地方自然沒有宮裏錦玉食舒適，再忍耐幾日罷……”

說話間我將熱巾擰幹遞了過去，周淩清也順勢半坐了起來，他一臉凝重的看著我，“為了你，再多苦我都得——”

？？？

誰伺候誰啊？誰才是苦那個？

“皇上說笑了，往後還請珍重自——”

“是，煩擾你了，若不是這傷痛，昨日合該離去的……”

這樣眼睛長在眉上的人，竟開始反省自我了？

我很意外。

“你不必想這麽許多，隻安心養傷就是了，如此，才能好得快些……”

“是，好得快些，才能不給你添麻煩……”

“……”

乍一聽，話裏話外全是低段矮姿態，但細磨起來又覺得意味深遠。

嗯，周淩清式怪氣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

不過讓人欣的是，這廝是真的在努力把自己低到塵埃裏了。

由於不是什麽下不了榻的大傷，自早上從昏迷中醒來，他就尾隨在我後，開始親自找“差事”，但對我來說，他的幫忙同搗無異。

喂個小，踩死一隻。倒個熱茶，碎了隻壺。掃個院子，塵土飛揚。去桌子，摔了花瓶。

當他把魔爪向玖齡時，楚淮義無反顧的抱著娃出了門子。

周淩清，很挫敗。

大約從他降臨在這世上開始，就有人周全，連穿個外都有一圈人圍著伺候，他怎麽會想到，普通民眾是怎樣過活的呢？

但一個帝王的強大心誌，“普通民眾”也是不能理解的，他不過愁悶了一刻鍾，馬上滿複活了。

接著又開始跟在我邊忙前忙後，逮著機會就要鹹豬手，名其曰擔心我跌倒，怕我手涼，餐桌上並不白的黑饅頭，也吃的津津有味，直誇天下珍饈。

總之周淩清這一整日的“狗”程度，讓我覺得這裏的靈魂神似我遠在長安的爹。

直到晚上就寢前，這廝終於又出了真麵目——同早上如出一轍的怪氣。

“沒關係，你們夫妻早些歇下就是，不必管我，原就是我拖累了你們……”

周淩清說完重咳了兩聲，轉的背影十分蕭瑟。

“若無大礙，喝了藥你也早些就寢吧……”

我話回得客氣。

不想話音一落，這廝的手就無力的扶到了門框上，當然另外一隻手也沒閑著，抬起來捂上了口，而後，又傳來一聲重咳。

“無礙……當然無礙……即便有不適，又怎麽能再煩擾你們照看呢？借宿已然覺得心下愧疚了……”

楚淮看著他踉踉蹌蹌的步伐，終究不忍，把懷裏的玖齡給了我，並說道，“送佛送上西，既然接了這活菩薩，自然要讓他心舒適，你帶著玖齡睡罷，我去守著他——”

楚淮的聲音並不大，走到門口的周淩清卻側著耳朵停了腳步，“那真是有勞你了——”

雖說著激的話，但有耳朵的人都聽出了“這是你分之事”的畫外音。

楚淮不再接話，小跑到周淩清側攙上了他的胳膊，倆人一同往廂房的方向走去了。

這廝嚐到了甜頭，從此算是徹底放飛了，示弱示的極其頻繁，白天的時候隻曉得不離我左右，到了晚上就開始道德綁架楚淮，一連三天，楚淮連床都不曾挨過。

我看著楚淮兩個巨大的黑眼圈，最終決定接下來由我“陪侍”活菩薩。

周淩清說不好吧……孤男寡……

楚淮因睡眠不足，而變長的反弧終於接收到了信息，他立時連聲拒絕，直說自己還能撐一撐。

結果第四天就疲勞過度倒下了，我們倆不得不換了工種——由他來盯著吃完沾枕頭就睡的玖齡，而我去照看“活菩薩”。

周淩清“麵無奈”的說真是不好意思，還是得麻煩你了……

我擺擺手，遞上湯藥，等著他的一口悶。

他表現得積極配合，三兩口就下了肚，喝完一抹，朗聲道，“即便是一碗毒藥，我也甘之如飴——”

“……”

“你想多了，我盼你長命百歲。”

我並沒有多聊兩句的打算，這廝頓了片刻終於悻悻的躺了下去。

“燈昏暗，就不要再看醫典了，不如在這裏小憩一會兒——”在我幾乎以為他已經沉睡過去的時候，他忽的抬起小臂將我手持的書卷了出來，子也往床榻裏側扭了扭，又拍拍空出來的位置，邀請著。

看我良久不語，他輕笑一聲，低下眼簾自嘲道，“瞧我，又忘了，你如今有新人了，與我保持距離是應當的——”

……

這不是門清兒嗎？那白天時時上來的又是哪個？

“明兒，我們——我同你當真走到盡頭了麽？”

他半合著眼，猶如自言自語。

“我待楚淮不能不忠——”

我的回答一語雙關。

周淩清卻不死心，又補了句“你偏要毫不猶豫的選了他？”

“時至今日，多說無益——早些睡吧。”

我做為“南牆”，盡了“南牆”的義務，他終於不再多言，隻長歎了一口氣，便睡下了。

一切都好好的。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伴著水嬸的驚呼聲兒睜開了眼。

麵前的狀況屬實難於眼——水嬸端著粥飯小菜包子站在榻前，楚淮懷裏抱著玖齡隨其後，而我，側躺在榻上，頭下枕著周淩清的胳膊，他的另一隻手也狀似無意的搭在我的腰間，正睡得香甜。

我一個激靈翻下了床，周淩清仿佛夢中初醒般砸吧著角半坐了起來。

接著角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哦？一早就如此熱鬧嗎？”

楚淮的臉一陣五六，周淩清的笑意卻並不減，“我瞧著樂明趴著睡甚是不適，趁睡抱了到榻邊來——楚兄男子漢大丈夫該不會是要吃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