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一個略顯滄桑的聲。

跟著一個低沉沙啞的男聲答了誒，隨即就有腳步聲傳了來。

此時我終於睜全了眼，隻覺屋子周遭泛著氣，眼之幾乎都打了布丁，雖看上去窮苦不堪，卻萬分幹淨整潔，就連我上披蓋著的舊毯都散發著花香氣。

“姑娘，要不要喝口水潤潤嗓子？你已經睡下一天一夜了……”

兩鬢花白的大嬸對我很是關切。

我一時說不出話，隻用力的點頭，眼神裏全是對生命之源的求。

“等一下——”忽的有人出聲製止了大嬸的送水行。

我側目過去，隻見一人正在整個屋子唯一的桌案上整理著藥箱。

“不必著急給水，隻潤下即可，”說話間，他已理好了藥箱，側背到右肩上後，才轉過盯向了我。

而後一個中年男人的形象躍然眼前——這男子，他留著大約五公分的須，頭帶郎中帽，濃眉大眼，眼睛裏著的桀驁不馴，一長袍卻打滿了布丁，與這屋子十分相融。

“你孕已有兩三個月，在水裏浸泡數個時辰卻還能安然無恙，也算福大命大，在下不敢用藥，隻針灸了位，所幸你還是醒了過來——”

大夫代著病，遲疑片刻又道，“姑娘懷有孕又穿戴不俗，想必份不凡，這般的你本不該夜黑風高現深海中——當然，在下無意打探姑娘私，隻是水伯心好救了你，可別是給自己引禍上！”

我此時終於哈出了聲兒，於是三兩句半真半假的道出了自己的出。

我隻說是富貴人家出遊運氣不好遇到水賊，我是運氣不好中的運氣不好，被水賊劫持著下水——多謝水伯救命之恩。

水嬸滿臉急，“那你家人豈不是著急？要不要今日就幫你送信兒出去？”

可別啊，完全沒這個意思。

“我……我們一家不是當地人，他們如今也是不知行蹤，不勞水嬸心了，等我修養好了，自行出島就是！”

我為自己尋了後路。

“也是，既不知生死，尋到了許也不過是傷心一場，不如不知萬事暫休——”

不想水嬸共了我，在一旁抹起了眼淚。

郎中深深看了我一眼，抬腳要走，水伯裏道著謝意，即刻跟上送他出了門。

屋裏頓時隻剩了我與水嬸二人，說著話就拉起了家常。

經過水嬸的又一番講解，我才知曉我如今置的小島，是無名島，這裏沒有原住居民，全部都是以打魚為生的外來戶。

救我上來的水伯就是在此居住了十多年的外來戶，我能有幸被他救上岸來，隻因他那日出海晚，回得也晚了些，恰巧上了在水裏狗刨的我。

水嬸說，是你命不該絕。

我說哪裏，是遇上了活菩薩，我才命不該絕。

我們相談甚歡，立時了忘年。

三天之後，我自覺休養夠了，立刻加了水嬸的勞作中，織魚網，曬閑魚什麽的，左不過是坐著就能做的活計，水嬸卻次次都催促我回屋休息，再說就是累到孩子得不償失。

天地良心，才三個月，本不顯懷啊，從前的惡心孕吐這幾日也再沒出現過——果然我是個勞作命，不了那“紫城”的大福氣。

在我一再相求下，水嬸終於願意讓我加“織網”的活計裏了——在水嬸眼裏，織網比曬閑魚重要多了，畢竟閑魚要到外頭辛苦的賣，而織的魚網，除了水伯自己個兒打魚用的以外，餘下的會有島外的小商販來挨家挨戶真金白銀的收貨，小商販還有另外的份，就是小郵差——因島上許多外來戶不是舉家遷來的，時常也會寫家書送去老家，就給商販一些傭金讓他們往外帶信。

小商販見錢眼開，卻也是守信義份的，無論做什麽，都很盡心，收網更是好貨給好價，因此，在小島上糊口還算容易。

就這樣，我們“一家三口”過上了男勞力海，勞力料理家事的平凡生活。

大約幸福的時總是容易溜走的，不知不覺中，我已然賴在水伯水嬸家半月有餘，他們從不問我什麽時候出島，甚至有些避而不談。

我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了去，水嬸終於忍不住同我秉燭夜聊起來。

“趙姑娘…我原不想提這些，但……長久以往也不是個辦法，生死不論，你終究得去尋一尋你的家人……你…你得出島去……”水嬸說著紅了眼眶，“我從前想著，你的家人若安好總會尋來，可這麽些時日過去了，無外人登島，你水伯去了島外的市場也總不忘替你打聽，可仍然沒有半分消息——他們怕…怕是兇多吉了……”

那你想多了，“我的家人”若有不測，那是要昭告天下的大事……

我正在想找個什麽借口應付過去，水嬸的眼淚就發作了，“當年我的兒子兒媳……也是被水賊所害，直找了半個月才找到他們的……泡在水裏的模樣……我…我一輩子也忘不掉，我不……不想你這樣的磨難，但你眼看著強壯了些，我又不得不催你去，隻怕再久下去…也…了魚腹……”

引起水嬸的傷心事，我表示很難過，語言此時是最蒼白不過的，於是我隻手將攬進了懷裏，輕輕的著的背，試圖給一些安，但的肩背又告訴我，這些微不足道的溫暖對的喪子之痛毫無治愈效果。

但好在，癱的子我撐住了。

從這晚以後，水嬸舊觴添新殤，我了水嬸的心病，看我一眼就想起了我那喪大海的“家人”，轉而想到自己被水賊殺害的兒子兒媳，然後就開始以淚洗麵。

我更頭疼。

我一兩命，實在沒有去，但不能由於我的到來，讓人家原本能相攜活到九十九的老倆兒因難過哀痛短命二三十年吧。

我陷了兩難境地。

我正琢磨著去，水伯回來了——他去島外的市場買賣時總要比去打魚回來得早些。

可今日，回得尤其早。

手裏還挽了個白布扭的大白花。

我心生不測——該不是替我為我“家人”購置的吧……

我猜疑著，未敢多話，倒是水嬸上前問候起來，“今日如何回得這麽早？往常做好飯也還要等個一時三刻，今日飯點還沒到……”

“今兒外頭細雨連連，市場上人無幾何，便早些回來了——”

水伯抖著鬥笠蓑答複著。

我識趣兒的上前幫水嬸一起歸置著水伯采買回來的吃食。

“這白花是？”水嬸將水伯胳膊上的東西一並接過來才又問道。

“當今皇後新喪，路邊有兵在挨家挨戶發放挽花——”水伯搭著旱煙尋了一小椅坐了下來，眼睛被煙霧熏得通紅，“天家富貴又怎麽樣？命如草芥又如何？或早或晚，固有一死，人吶……”

“皇後新喪？”我怔怔問道。

哪個皇後？

“聽聞與你一樣不幸，也是出遊時遭到了水賊的埋伏，被……被拖下了水……如今的世道，不太平啊……”

水伯唉聲歎氣道。

我這，就被周淩清葬了？

是的，消息不脛而走，第二天“皇後殯天”的消息開始在這閉塞的小島上傳言紛紛。

說是皇後下葬時得了封號“孝憫善”，皇上為給妻子風大葬，挽聯是寫了一副又一副，讓百姓十裏長街相送，又下旨舉國哀悼三月。

我聽得目瞪口呆……不…不至於吧……

但這“皇後”終究與平明百姓沒有集，大家除了在門口掛上大白花，很快又回到原本的生活裏。

而“天家也對生死沒轍”這樣的對比，讓水伯水嬸好了許多。

既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也漸漸放下了心裏的執念，對我離島的勸解也再閉口不提，畢竟活著的人才最重要。

很長一段時間，除了門口高高掛起的白花時時礙眼，旁的都讓人心曠神怡。

轉眼到了五月中旬，此時肚子裏的小東西已經開始磨人，時常對我“拳打腳踢”，水嬸這下終於徹底拒絕我再加的勞作，我最多隻能坐在太底下曬曬太，翻翻閑魚，偶爾也想想往後的歲月，包括給小東西起起名什麽的。

但我從未想過，能再見到楚淮。

他風塵仆仆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正與在涼織魚網的水嬸科打諢。

我說太底下不能呆了，我要曬黑了！

水嬸頭也不抬的哈哈一笑，說請教過郎中了，郎中的意思是孕婦曬太，孩子生出來才能白可，讓我再曬個一炷香！

我不依，起了頂著，我說再這麽曬下去，也就不求白可了，隻不要了黑炭煤球就燒高香了。

水嬸笑說可別瞎說八道，不興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我了懶腰，剛想接茬，楚淮就站在了門前。

我如同做了一場大夢。

又好像正在做夢。

時間靜止了一般，我與楚淮直直的四目相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