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太哭嚎了半天，姚志華則慢吞吞進屋拿了個板凳出來,離姚老太幾步遠坐下。

「娘,您使勁哭，使勁罵,橫豎都是我不好,我不孝。」他坐在姚老太兩三步遠，慢慢吞吞地說,「反正我現在名聲已經夠臭的了。您再多喊一會兒，多哭一會兒,讓全村老爺們都知道,我不連自己親生的小孩都不管，我對親娘還不孝,氣得親娘一見面連哭帶罵,我姚志華，在姚家村老百姓眼裏反正就是畜生不如了，我這輩子都沒臉回姚家村來。」

姚老太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哭聲嘎然而止,兩眼瞪著姚志華。

「老三,你給我說說清楚，你啥意思你,放假不回家奔爹娘,你先跑去那邊了,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娘嗎,你還有良心嗎,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長大，你就忘了娘了？我不說你有了媳婦忘了娘，我就問你，你還真打算跟那個人過一輩子了？人往高走，水往低流，你自己有腦子好好想想，得累贅你一輩子！」

「娘，我跟能不能過一輩子，那是另一碼事。」姚志華停了停，抬眼看著姚老太，「別說沒離婚，我跟就算離婚，那孩子也是我兒，我自己親生的孩子都不管了，我還管誰呀，反正都是畜生不如的了，你還能指我有孝心？」

「你，你這是啥話？」姚老太張張，氣得重新嚎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拍著大前俯後仰，「啊呀老三呀，你咋能跟娘說出這種話，你也不怕娘寒心呀，生你養你一回，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有啥用呀，哎喲我的親娘啊，我可不能活了……」

一哭二鬧三上吊，姚志華早已經習慣了他娘這一套，他再頂幾句，就該尋死覓活要上吊了。

這些年，姚老太就是憑著尋死覓活拿住了一大家子，兒子兒媳稍有不順，姚老太就哭哭啼啼往床上一躺，我不活了，不吃不喝要尋死。

所以姚志華站了起來，依舊慢吞吞地說：「娘，是我不好，我一來就招您哭，那我走了。」

他說著，還真的就轉打算走了。

姚老太張結舌，趕沖著姚香香使眼，姚香香會意，忙跑過去把姚志華拉住。

「三哥，娘也是為你好啊。你可不知道，你那個媳婦要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壞，整天的作，把咱娘氣得都病倒了，著娘給錢，給一百塊錢你知道嗎！自己都拿去花了，自己買吃，天天給自己吃好的，仗著個肚子啥活也不幹，整天在家裏作……」

「香香，我問你個事兒。」姚志華一句話截斷了姚香香，「我寫給你三嫂的信呢？」

「啥，啥信呀……我不知道。」姚香香一邊說一邊拿眼睛覷著姚老太，「你每次寫信回來，我都給家裏人讀了呀。」

「我問給你三嫂的信。」姚志華重複一遍，「每次我寫信回來，裏面除了給爹娘的信，還有一份疊起來給你三嫂的。既然每次的信都是你讀的，別說你沒看見。」

他走這小半年，只收到過家裏的信，尤其暑假前收到的一封信，各種說江滿不好，怎麼怎麼作，頂撞公婆、罵小姑子、不幹活，卻沒收到過江滿隻言片語。

他還以為江滿文化低，懷著孕懶得寫呢，回信說懷著孩子我又不在家，你們多擔待些。一直等到大姐和大姐夫寫信數落他，他才知道江滿說從來沒收過信。然後一回村，迎面讓村民老百姓噴了一臉。

姚志華心裏那怒氣和無力，對著他親爹娘老子憋得難。

「我……我沒看見。你統共往家裏寫了幾封信，郵遞員每次送信來，也不一定誰在家接的，我，我哪知道裏面還有給誰的呀。」姚香香一撅一跺腳，氣哼哼扭開臉，「你問我幹啥？再說了，你給寫信，識字嗎？就那小學沒畢業的文化，還看信，笑話。」

「娘，那您知道嗎？」姚志華轉向姚老太。

「啥信，我不知道，我也沒聽香香說呀。」姚老太看看姚香香，停了停又來了勁頭，指著姚志華罵道，「你還問我了？瞧你那點出息，給家裏寫信還不行，你還單獨給那個人寫信了？啊呸，知不知道丟人啊，爹娘跟前呢，有啥話還要背著家裏人說的。你一個大男人，跟個人家私私勾勾，你看看村裏誰家人這樣不要臉的！」

「娘，懷著孕，我給寫幾句話囑咐囑咐，怎麼就不行了？」姚志華懶得多說，一轉臉，仍舊盯著姚香香，面無表，「香香，爹娘不識字，家裏怕也不會有別人先拆我的信，這事你給三哥說說清楚。」

「我不知道！」姚香香哼了一聲，子一扭。

「那好，我再問個事兒。你三嫂怎麼掉井裏去的？」

「自己跳井的！」姚香香跺腳，想起這些日子的憋屈，被派出所要抓要判，被三村四鄰指責謾罵，名聲都臭了。姚香香差點氣得紅了眼，「真不關我的事，三哥你可別冤枉我！」

「既然自己跳井的，怎麼就扯上冤枉你了？」姚志華看著姚香香那跺腳扁、紅著眼睛的樣子，手指隔空點點，「香香，家裏你老小，我剛好比你大八歲，從小我一手帶著你長大的，你……你得虧我妹妹，我真想你。」

「三哥，真是自己跳井的。」姚香香這下有點慌了，又氣又急又憋屈，「三哥，連你也不相信我，你信那些鬼話？我是你親妹妹好不好？」

「我倒寧願是別人把推下去的，起碼不是自己想死。」

姚志華心裏堵的慌，一個人，得在什麼況下才真的不想活了，才想懷著孩子一死了之。

「香香，當時懷著孩子呢，那是你親侄！」姚志華口氣重了起來，「你十九了，也該知道好歹了。」

「三哥，我都說了你咋就不信呢。自己想死，誰又沒跳井！我要是把推井裏，我不得好死行了吧？」姚香香跺腳大哭。不這麼說還好，這話一說出來，姚志華更堵得慌。

姚老太一看小閨哭那樣，翻翻眼皮子數落道：「老三，那人把咱這個家作的，你還留著？不就生了個丫頭片子嗎，你還真當回事了，孩子誰不能生？」

「娘。」姚志華打斷，「這話可別再在我跟前說。」

「咋地了，我說錯了嗎，你吃了啥迷魂藥，生個丫頭片子還了不起了？」

「娘。」姚志華冷下了臉，「我二十七了，村裏跟我一樣大的，孩子都能上學了，這些年你沒罵我不結婚不生孩子，江滿嫁過來一年沒懷孕，你又整天嫌催，罵不能生，甚至去吃藥、找偏方拜鬼神。我現在好容易生個閨，自己喜歡的不得了，結果我回來一看，娘兒倆被趕出去了，借了生產隊的房子住，沒人管沒人問的，小孩生下來那麼多天，親爺爺、親都沒去看過一眼，你說我心裏什麼滋味？」

「誰趕了？自己要搬走的，我當婆婆的，我還得結了？我還得去伺候了？可憐我過去生了五個孩子，婆婆待我不好，誰伺候我了？可憐我哪裏正經坐過月子，生下孩子幾天起來，還得伺候一家老小。熬了一輩子了，老了老了，還我伺候兒媳婦？還想騎到我頭上拉屎了？」

「不用您了，我這不回來了嗎，我也不指您幫忙了。」姚志華自嘲地笑了一下，「娘，您以前說過，狗養狗疼，貓養貓疼，牲口還知道護犢子呢，我的孩子我也心疼。您是我娘，我一心孝敬您，所以您以後也別再我心裏難了。」

「我……」姚老太張張，轉著眼珠子找理由，「老三，我不是不疼那孩子，那好歹也是我孫，我也疼的。我這還不是……」

「行啊，您說啥我都信。您歇著吧。」姚志華打斷的話，站起來便要走，走了幾步又站住，想起他來的最初目的。

居然在這兒跟他娘和姚香香嘚啵這麼久。

以姚志華對他娘的了解，再嘚啵幾回也是白費勁。這個世界，天可以錯，地可以錯，他娘是絕對不會錯的。興許不是不認錯，是真不覺得自己有錯。

姚志華回頭看看姚老太，居然笑了一下：「娘，我還有事找你。我媳婦不夠，你說得咋辦？小孩得哇哇哭。」

「不夠吃那是沒用，我能咋辦，我有啥辦法？」

「沒辦法也不行啊，小孩得哇哇哭，愁人。」姚志華隨手拎起剛才他坐的木頭板凳，往院子裏走了幾步。院子靠西牆邊的樹蔭下，幾隻老母正在溜達刨食吃。

姚志華手一抬，看準了一板凳砸過去，當場就把一隻老母砸倒了，在地上咕咕咕撲騰幾下沒撲騰起來，姚志華走過去，一手抓住翅膀拎了起來。

他忽然那麼一砸，姚老太半天才反應過來，氣得拍著手一蹦三尺高：「糟瘟的東西，你幹啥呀你，你打死我的，你還真敢打死我的。哎呀我作了什麼孽呀，我那是下蛋的……」

「娘，您不是說也疼孫嗎，這隻給我燉湯了」姚志華一笑，「您可別說一隻都捨不得。」

「我我我，我死了算了，我可不活了！」姚老太拍著大罵，「我說你咋跑回來氣我，合著是攛掇你來打我的，這人要作死啦，可了不得了，哪有這麼糟踐人的人呀，我那是下蛋的，指著蛋賣兩個鹽火錢呢，可憐我年輕那會兒，生了你們一個一個，別說老母，我都沒捨得吃一……」

姚志華皺眉：「這怎麼又扯上了？沒人我殺，我自己來的。」

姚志華沒聽見似的，只管拎著往外走，姚老太跳腳罵了半天，天熱加上生氣，臉紅脖子的，氣得直氣。

「我這是作了什麼孽了呀，這日子沒法過了，你還真打死我的，你都打死吧，都打死給那個作死的人吃吧，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姚志華已經走到大門口了，聽了這話一回頭：「那行，娘您真好，我就知道您還是疼孫的。既然您都這麼說了，吃完了我再來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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