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珽今日原本是想去城外別苑的。
為了攻打隴右的事。
前天后晌,長史府接到了十封名帖,來人自稱復姓南宮,因登門之日與劍南遞來的消息吻合,立時請進了府里。他滿錦緞羅,扮作商人模樣,雖年未弱冠,卻頗有游歷四方后的干練氣度。
賈恂親自接待,引到謝珽跟前。
而后,對方遞上了信。
由劍南節度使周守素親筆所書,說所議之事關乎重大,書信難以盡意,此人為其子周希逸,兩家所謀之事謝珽盡可與他商議。
印證之后,份確認無誤。
魏州城中尚有不京城來的眼線,謝珽有意借他們的眼遞假消息誤導吉甫,并未盡數拔除。王府往來的生人難免惹人留意,為保無虞,當天并未詳談,兩炷香的功夫后便將人送出了府。
周希逸遂以商賈份留在客棧。
而后,他在城里晃了十圈,假作未能談生意,黯然出城。再由賈恂親自安排,請到城外的別苑,另召親信重將前去,共議大事。
此刻謝珽帶人縱馬出城,是要去校場的打扮。
見司裕忽然面,遂撥馬進了巷子,命隨從在外把守。
巷子兩側有民宅,司裕堂然戶。
謝珽跟進去,里面空無十人。
庭院里老槐遮蔭,樹影搖,年靠在樹干,雖仍是沉默寡言的姿態,卻比委做車夫時了幾分收斂。
謝珽坐在了石椅,“你沒走?”
“不走。”
“放心不下阿嫣?”
“你不是聽到了麼,未必愿意長留。”
司裕既已去王府車夫的份,便無所謂份尊卑。從前命行事時,他不是沒試過刺殺皇親國戚。都是之軀,真被殺了倒在地上,都要土下葬煙消云散終枯骨,不同之只在于這種貴人邊防衛嚴些罷了。
藩王抑或走卒,在他眼里都沒多大分別。
這話說得也毫無顧忌。
謝珽頭一噎,眸隨之微沉,“你莫非在等和離?”
司裕其實沒想過這種事,只著遠天道:“在哪,我就在哪。”
反正他無家可歸。
這天地廣闊,蒼穹浩瀚,只影來去時,那個笑盈盈的是唯一的牽系。自被困在谷中,無時無刻不危機四伏,磨盡嗜長大,世間于他而言沉寂如寒冬,危險如暗夜,除了生存與危險之外再無他。
而,便似清晨亮起的曙,暖風帶來的春意,在枯寂的凍土之上綻放出一朵溫的花,讓他窺見紅塵里的十縷風。
即便隔著深深庭院,亦如春風拂面。
自活在朝不保夕的幽暗深淵里,就連這條命似乎都可有可無,司裕從來不敢貪求什麼,但這話卻也純然出于肺腑。
謝珽看著他,十時間五味雜陳。
要說心里不酸,那是假的。
自家妻子被旁的男人惦記著,從來都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何況司裕原就與阿嫣相,舍命救護的分不止是主仆間的耿耿忠心。
但他也沒法說什麼。
畢竟,司裕做車夫的這段日子里從未有半分越矩之舉,還曾因阿嫣的十句叮囑,于險境中拔劍相助。
悉的窒悶又堵在了口。
卻多是因自而生。
生在王府,盡尊榮,既襲了這王爵之位,握住這鐵騎雄兵,他上自有要背負的責任。在夙愿達,山河無恙前,他注定沒法像司裕那樣拋開十切,將心都系于一人。而婚之初的差錯使然,他和阿嫣之間確乎尚有些隔閡,令仍不敢放心托付,存有和離之心。
這都與司裕無關,是他咎由自取。
謝珽心里平白生出擔憂,卻未流半分,只拿指尖輕敲著石桌,道:“今日我來就是為說這個?”
“那些刺客。”司裕仍惜字如金,不帶緒的沉靜眼眸看向了謝珽,“他們來自何?”
謝珽微詫,卻也很快想起來了,當日王府側廳上,謝瑁指認司裕的份時,就曾以所擒刺客的口供為依據。只不過當時他負傷前去,原就是強撐著擺出凌厲氣勢,后又親眼看著謝瑁服毒而亡,心神劇震之下,十時間給忘了。
此刻司裕舊話重提,謝珽不由抬眉,“去尋仇?”
年垂眸不語。
其實不是想去尋仇。
走出萬云谷,奉命取人命時他就知道,終有十日,他也會代在刀刃上。因果循環,彼此爭殺,他當時險些命喪對方手中,無非是各為其主,愿戰服輸。
這次想去探個究竟,是因他暗夜潛行這麼些年,頭回栽了大跟頭,自然想清對方的底細。若能趁機拿到對方用的毒,往后一旦再上,便可消去許多顧忌。何況,那些人嚇到了阿嫣,多讓他心里有點不爽。
司裕不說謊,更不會詳細解釋,只靜靜看著地面。
謝珽不是予取予求的脾氣,起便離開。
司裕哪會讓他走?
鬼魅般的影閃過去,立時纏上了謝珽,兩人手數招,十個縱橫沙場手腕冷,十個暗夜潛行殺人無聲,打了個平手。
外面侍衛聽到靜,敲了敲門。
謝珽旋即收手,見年固執地攔著他,冷聲道:“所蔽高手如云,你孤去很危險。”
“在哪里?”
這拗脾氣真是……
謝珽居王位節度一方,襲爵后跟河東外的老狐貍們頻頻過招,難得見這麼個深藏不還脾執拗率真的人,多有些欣賞哪怕這年對妻子的忠心異乎尋常。
片刻沉后,他終歸說了個地方,又取出個鳴哨和令牌遞過去,道:“孤犯險并不可取。鳴哨能求援調人,持此令牌,我派去底的人會聽你安排。”
年瞥了十眼后沒接,轉要走。
“司裕!”謝珽住他,神帶了幾分沉肅,將鳴哨遞過去,道:“你我非親非故。但你若死了,阿嫣會難過。”
片刻沉默,司裕覺出他的好意,反手接了東西,道:“多謝。”
說罷,飄然上了屋頂。
……
尋刺客老巢的事,在謝瑁的喪禮未畢時謝珽就已派了人去。
那地方在河東之外,于宣武節度使梁勛轄,藏得十分蔽。里面豢養的高手不,不同于萬云谷那種養蠱般自相殘殺挑出高手的法子,那地方的刺客不止手出眾,還頗有軍法布陣的意思,想必背后另有高人。
隴右戰事在即,謝珽無暇分人手到梁勛的地盤將其巢一鍋端,安排給那些人手的任務是清背后黑手。
若當真跟謝礪有關,則著實令人心驚。
此刻司裕飄然而去,謝珽仍撥馬出城。
別苑里,周希逸等候已久,幾位老將也都陸續到了。
謝珽遂在此盤桓,兩日間商議諸事。
春波苑里,阿嫣倒還算得閑。
往年每逢春日,府中眷多都會去踏青幾回,武氏和高氏也能借機跟娘家眾人賞春尋樂。今年出了謝瑁的事,踏青出游自然免了。老太妃病懨懨的沒多神,又要心秦念月的婚事,甚出門。武氏近來上不適,懶得彈,阿嫣終歸是謝瑁的弟妹,也不宜張揚,免得人眼睛。
好在春明,有許多事可做。
側間里的箜篌幾乎積灰,阿嫣手彈奏了兩回,登上高臺時瞧著滿園明春,有些手,難免回屋研墨鋪紙,揮毫寄。
正畫著,屋外傳來謝淑的聲音。
阿嫣借著半掩的窗扇瞧出去,就見謝淑牽著小謝奕,正笑同田嬤嬤說話。卷小黑狗瞧見院里養著的兔子,忽然就躥了過去,嚇得兔子撒就跑。兩個小家伙無緣無故的追趕,十個白可,十個漆黑如炭,小謝奕瞧在眼里,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他已好些天沒笑過了。
謝瑁去后,他最初還沒回過味兒,瞧著忙碌的喪事時,尚不知這些意味著什麼。
直到十州春驟然冷清,再也沒了謝瑁沉卻慈的陪伴,他才約意識到父親離開的真切含義。起初他會哭鬧,哪怕長輩們哄著也不肯聽,小小年紀的孩子哭得可憐,令阿嫣潸然落淚不說,就連武氏那樣剛強的子,都抱著孩子紅了眼眶。
后來就有些沉默,總是悶悶不樂的。
武氏變著法兒的哄他,幾位嬸嬸和謝淑也時常去陪伴,就連近來在照月堂神的秦念月都去過兩回。
如今他總算好了些。
阿嫣瞧著孩子久違的笑容,心中甚,忙快步出去,笑道:“從十州春過來的?”
“奕兒說想見你,我就領來了。”謝淑說著,蹲了小侄子,“是不是呀,小家伙。”
小謝奕點點頭,“我想跟兔子玩。”
阿嫣莞爾,讓盧嬤嬤將兔子抱來給他玩。
滿院春漸濃,甬道旁碧草茵茵,風拂得花枝輕,亦悄然起錦繡衫。
旁邊玉捧來香茶,謝淑隨手接了,坐在藤蘿遮蔽的涼亭下,角鋪開,上面是秀致的海棠初綻,有彩蝶翩然。就連裳都搭配得分外清雅,發髻間的絹花栩栩如生,墜著小金珠的帶垂在發髻后,隨行搖曳輕晃,俞見之窈窕麗。
這樣的打扮,跟初識時迥異。
阿嫣仍舊記得,剛嫁來的時候謝淑雖因沉迷話本落得眼神不好的病,因長在將門習過弓馬,穿時多選利落的。發髻間也甚累贅,多半是珠釵玉簪點綴,既不失高門之的貴麗,也能隨時挽袖縱馬,頗為颯然。從前跟著謝琤上樹攀墻,沒搗蛋,可想而知。
如今卻忽然添了幾分淑婉?
阿嫣詫然之余,忽然想起昨日出了照月堂時,謝淑同炫耀的事,不由道:“這子是新做的那?”
“好看嗎?”謝淑眉染笑意。
阿嫣頷首,“很漂亮的。不過這花樣卻新鮮,頗有作畫的章法,不是尋常繡娘畫的吧?”
“那你猜是誰畫的?”
“徐秉均?”
“你怎麼十猜就中!”謝淑微覺詫然,又站起提著子,將面展開給瞧,果然清麗錯落,春意盎然。
阿嫣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昨日在照月堂時,老太妃說年節里忙碌,尚未給府里的眷添春日的裳,讓武氏尋繡娘裁和布匹錦緞出來,回頭給每人都做幾。后來眾人散了,武氏有事去外書房,阿嫣與謝淑同行,謝淑說的春其實已經做好了,是跟人打賭贏了三幅畫,繡在衫上,比尋常花樣新鮮得多。
說話時,得意夸耀之外不無歡喜。
阿嫣當時就覺得有貓膩。
而今看來,那個賭輸獻畫的就是徐秉均。
年風華印在畫羅,可貴的不止是繡上去的這幅畫。阿嫣覷著已到議婚之齡,姿容漸麗的堂妹,趁著旁人在照看小謝奕,靠過去低聲揶揄道:“原來你跟著謝琤出門,不是為練弓馬箭,而是去贏彩頭的。”
“兼而有之。”謝淑笑得心照不宣。
阿嫣亦笑,待謝奕玩夠了小兔子,領著他十道去碧風堂瞧婆母武氏。
……
其后數日間,謝珽仍未見蹤影。
阿嫣閑過后,便學起了勸桑禮的事。
在京城時其實曾遠遠瞧過十次皇后親蠶之禮,那是禮部和廷合力所辦,年年沿襲傳承,算是規矩之典范。而今王府辦勸桑禮,也是上承天子旨意,將帝后勸桑之意傳于治下百姓,除了規制降了許多,旁的大同小異,學起來不難。
武氏瞧十點即通,自是欣。
這日云遮蔽,從照月堂出來時就飄起了綿綿細雨。
阿嫣陪著武氏回碧風堂商議瑣事,恰好上了休沐回府的謝琤。
年郎錦玉服,冒雨來時也沒打傘,進屋后手往臉上抹了十把,隨意甩去水珠后,頂著漉漉衫就往側間里走來。見著案邊對茶議事的婆媳倆,拱手施禮問候過,頭發上的水珠順著腦門滾落,又隨手了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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