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十二年夏末,京城太師府。
一場悶雨洗得長空澄澈,庭院明凈,風拂過游廊,高懸的娟紗宮燈隨之搖曳,各呈艷姿。仆婦們抱著簇新的綢緞,正逐個裝點屋舍廊柱。
府里的長孫楚嬙后日出閣,圣旨賜婚嫁給汾王謝珽,禮部幫著辦的婚事,半點都馬虎不得。
這會兒滿府張燈結彩,忙得熱火朝天。
唯獨怡壽堂的氣氛有些冷凝。
姿容如玉的新科進士喬懷遠長而立,正在廳上拱手稟話。
“……并非晚生有意失信,實在是家母有命,不敢不從。二姑娘瑰姿麗質,溫敏慧,晚生未能如約聘娶,實在是晚生福薄,不敢耽誤了二姑娘。還老夫人見諒,能夠退還納征之禮。”
他口中的二姑娘是楚家的次孫,名楚嫣,原本正與他議親,連聘禮都送了。
楚老夫人原以為他今日是來賀嫁之喜,還頗客氣地請到了廳里,哪料竟是來退親的?
瞧著那假惺惺的歉疚模樣,氣不打一來,“當日是你登門拜師,要跟著我兒讀書做學問,才有后來進士登第的榮耀。阿嫣許給你也是下嫁了的,如今怎麼反悔了起來!”
“家母執意如此,晚生也無可奈何。”
“呸!糊弄誰呢。”
老夫人憑著太師的尊位封了一品誥命,平素最看重臉面,原本正喜滋滋等著長孫遠嫁王府,給府里添個榮耀,見喬家在此時上門退婚,難免覺得晦氣。若不是自矜份,能拿拐杖把人打出去。
喬懷遠低著頭不敢頂撞半句。
滿廳雀無聲,冰送出涼氣。
楚老夫人的臉比上的檀錦還要黑沉。但再怎麼生氣,也清楚,喬家故意挑此時來退親,連退還納征之禮這種話都能說出來,這婚事鐵定是要黃了。
心里氣不過,指著喬懷遠的鼻子又罵道:“求而不娶,忘恩負義,虧你還是個讀書人,當真言而無信。罷了,那點子聘禮原就不值多,都退給你就是,往后再敢到我家面,老婆子讓人打斷你的!”
喬懷遠被劈頭蓋臉罵了,也沒敢反駁,只紅著臉躬道:“老夫人教訓得是,晚生謹記。”
“罷了!這兒忙得很,你也別杵著了。來人,把聘禮都還回去,讓他挨個點清楚。往后再敢上門,連拜帖都不必收,叉出去就是。”
楚老夫人怒容說罷,拐杖重重頓地作為逐客之令,而后寒著臉起往室去。
次媳吳氏忙扶住,同往里走。
薄紗彩繡的花梨屏風后面,阿嫣抿了抿。
正逢暑熱天氣,上穿得單薄,桃紗下系了條薄的如意云煙,勾勒得姿綽約纖。年才及笄,容卻生得十分昳麗,青如霧,明眸雪,的臉頰白皙,吹彈可破。
此刻紅輕抿,卻浮起稍許黯然。
原來他真是來退親的。
就像旁人議論的,進士登第春風得意,便舍了行將式微的楚家,另去攀附高門。
如此薄寡義。
……
阿嫣與喬懷遠的婚事確實是下嫁。
楚家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氣,阿嫣的祖父楚章是一代名儒,通書畫樂理,曾被尊為先帝的太師。如今祖父仙逝已近十年,兩個兒子居五品,雖說門庭大不如前,到底還有點底子,有老夫人的一品誥命撐著。
這回皇帝給楚嬙和汾王謝珽賜婚,也是瞧著楚家先帝太師的門第。
喬懷遠的出卻比楚家遜得多。
他是京畿人氏,祖上并無拿得出手的功名,時由為秀才的父親啟蒙,后來寒窗苦讀,漸負才學,尋到楚家的門路,了阿嫣的父親楚元恭的門生。
今春新科,喬懷遠進士登第。
彼時阿嫣年才及笄,因貌多姿,溫安靜,求親的人幾乎踏破門檻。
老夫人瞧著長孫賜婚給了王府,心氣兒養得高了,便想給阿嫣也挑個京城里有權有勢的門戶高嫁過去,不但能給門楣多增彩,還可憑姻親換得公侯提攜,給幾位兄弟的前程鋪路。見有公侯府邸來提親,一心只想應承。
楚元恭卻不這樣想。
高門貴戶娶妻向來講究門當戶對,楚家雖曾榮耀過,畢竟是先帝封的,且老太師過世已久,老夫人也沒多手腕,早就走到了下坡路。
想娶宗婦的門戶多半瞧不上式微的楚家,來提親的那幾個子弟,也多是憑祖宗蔭封混日子,或紈绔或貪,并非良配。且高門宅素來盤錯節,子侄眾多,兒自養不諳世事,高嫁后要應付婆母妯娌,難免看人臉如履薄冰,過得未必自在。
相較之下,喬懷遠卻算個良婿。
他生得風姿雋秀,滿腹才華,更不貪,風流多,只消踏實做事,往后定會有大好前程。
阿嫣若嫁給他,哪怕不像嫁公侯府邸般尊榮,等夫君升遷,自可遂心如意。喬家二老他都見過,為人還算和善,嫁進去后定不會委屈。
掂量過后,便定了這親事。
如今納采問名之儀皆,只等擇定婚期。
誰知這當口,喬懷遠竟會來退婚?
阿嫣瞧著屏風后轉離去的男子,神漸默,丫鬟玉怕難過,輕輕牽住的手。
室里,約傳來楚老夫人的聲音——
“阿嫣這孩子也是!你瞧堂姐嬙兒,打小就甜機靈,會盤算又懂事,才有了如今等著做王妃的福氣。就只,素日里不知謀算,也不會討人喜歡,連個毫無底的儒生都敢來退親。”
“母親息怒,兒媳回去后會好生教的。”
吳氏對負誥命的婆母向來恭敬,就連無端指責親生兒,也沒反駁半句,只勸道:“其實甩開喬家,也未必是壞事。”
這話老夫人聽,不由點點頭。
“倒也說得不錯。前頭來提親的還有公府、侯府,那些孩子雖沒功名,卻有祖宗蔭封,也不委屈。該好生挑個朝中得力的人家,往后的兄弟們仕做,朝里也有人照應。”
吳氏恭順應是,打起里頭簾子。
簾帳落下,婆媳倆聲音漸低。
阿嫣靠在冰涼的墻面上,眼眶微微泛紅。
玉心疼極了,忙低聲勸道:“姑娘別傷心了,為那種捧高踩低的人,不值得。裝得一副君子模樣,卻原來是算計著想靠姻親換前途,還蒙騙了主君。這樣的人就算才學再好,又能有什麼出息?等主君回來,定會另挑好的給姑娘。”
“無妨,遇人不淑罷了。”
阿嫣低聲說著,頗失地拂開探進窗戶里的竹枝,先回西院的住。
游廊上宮燈搖曳,紅綢滿目。
待嫁的喜慶和被退親的慘淡對比得太鮮明,玉瞧在眼里,實在心疼自家姑娘,忍不住低聲罵道:“這喬公子真是!當初說得真意切,如今說翻臉就翻臉。什麼母命難為,分明是托辭!也不知他為何要反悔。”
“他有新的高枝兒了。”
阿嫣著天上流云,邊浮起點諷笑,“徐姐姐說,喬懷遠這回選之后,不知怎的攀上了相爺吉甫。他膝下只有個獨,向來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想要招個堪用的贅婿。我瞧著他鬧出這麼一場,是想跟咱們家劃清干系,免得新主子不樂意。”
玉聞言詫然。
雖是宅丫鬟,卻也知道吉甫的名字。
此人素有狡詐狠毒的名聲,在相位獨攬大權,欺上瞞下,朝中多有厭恨憎惡的。只是礙著他極得皇帝信重,且手眼通天黨羽眾多,彈劾無門,不得不忍耐罷了。
喬懷遠要贅他家,倒真是個高枝兒。
玉氣不過,咬牙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姑娘這樣出挑,難道還怕尋不到好婆家?他這樣隨意反悔,攀龍附,原也不是能托付的。”
“是啊,沒想到他竟是這般品行。”
阿嫣低嘆,想起喬懷遠從前謙謙君子的模樣,只覺諷刺。
從不指夫君能封妻蔭子。
但也知道,能夠進士登第的男人,若能踏實為、謹慎做事,往后即便拿不到高厚祿,定也會有些前程。喬懷遠明明能一步一個腳印的踏實做,卻偏要走攀附高門的捷徑,足見滿口仁義之下,藏著顆急功近利的心。
這樣的人,如何能嫁?
……
蟬聲噪鳴里,喬家當日送來的聘禮盡數被抬出去,放在府外沿墻的樹蔭,由喬懷遠帶的人裝了車,匆匆離去。
很快,跟喬家退親的消息傳遍了府邸。
楚元恭最近奉命辦差,四巡查,并不在京城,老夫人和吳氏既點了頭,且將聘禮盡數扔出去,這事兒已是板上釘釘。
滿府仆從雖不敢明說,暗里也忍不住比較,覺得長房的大姑娘得圣旨賜婚,眼瞧著要嫁王府榮華富貴,二房的姑娘卻被人家退了親,著實是可憐得很。
只可惜了那樣冰玉骨的容貌,一樣托生在太師府,卻沒大姑娘那樣的福氣。
這些話沒人敢嚼舌。
但頭接耳間,誰都猜得到他們在想什麼。
盧嬤嬤去廚房取晚飯回來,一路瞧著各目,進屋后見阿嫣靠在臨窗的人榻上發呆,不由心疼道:“姑娘先用飯吧。天底下那麼些好男兒,咱們姑娘這般出挑,還愁尋不到出路麼?”
“誰發愁了。”阿嫣回過神,起笑嗔。
盧嬤嬤到底擔憂,意似不信。
阿嫣就著玉泉端來的銅盆挽袖洗手,最初的失與難過褪去,神已然平靜。
“祖父在的時候常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喬家既是那等品行,早些撇清了也好。不然若是等婚事了,他再上相府的高枝,又不甘心因我耽誤前程,那個時候再離心離德,鬧起來才是難看。如今這般,其實是避過了火坑。”
盧嬤嬤聞言笑了笑,“姑娘想得開就好。”
“我只是擔心母親和祖母……”
那兩位打的什麼算盤,眾人都心知肚明,無非是想拿孫的婚事換兒郎們的前程。
盧嬤嬤忍不住又嘆氣,“夫人也是,明明是親生兒,卻偏不放在心上。郎君們的前程要看各自的本事,哪有拿姑娘的終來換的。”念叨了兩句,卻也不敢說太犯上的話,只遞去巾,讓玉先去盛湯擺箸。
阿嫣了手,先去外頭用飯。
其實早就習慣了。
祖母素來偏心,只喜歡甜會逢迎人的堂姐,對一貫挑剔。母親重男輕,將兒子的前程看得比命還重,見楚嬙嫁了王府,怕也盼著能被公侯府邸看中,好給兄弟的前程鋪路。
這府里真正疼的人,一只手數得過來。
這麼多年已經看清了。
……
兩道院墻之隔的東院里,晚風拂柳,湖石猶熱,待嫁的楚嬙坐在池邊喂著鯉魚,臉上卻殊無笑意。
剛聽到賜婚旨意時,確實歡欣之極。
做王妃麼,誰不想?
滿京城那麼多高門貴,能嫁進王府的麟角,甚至有人為孺人的位子明爭暗搶,只消嫁過去便是王妃,做夢都能笑醒來。
但當有關汾王的消息陸續傳到耳邊時,楚嬙卻越來越不安。
因謝珽的名聲著實嚇人。
謝家祖上是武將出,靠著赫赫戰功為當朝僅有的異姓王,且王位還能父子相繼,也算位極人臣。不論當初朝廷的封賞是因君恩寵信,還是迫于無奈,這些年謝家坐擁十余萬強壯兵馬,手握重權節度一方,府里的基穩如磐石。
六年前,老王爺戰死沙場。
年僅十五的謝珽襲位,率兵殺伐,縱橫捭闔,先是將犯境的敵軍盡數擊殺,親手斬了敵將頭顱,后又與寡母聯手,拔除軍中有異心的幾位將領,迅速穩住了局勢。這幾年里,謝珽鐵騎縱橫,北梁可汗數次派兵窺境,皆被他嚴防死守,半個活口都沒放回去。
據說那幾戰場流河,枯骨堆山,至今仍有惡鬼夜哭,晴日里都風陣陣,沒人敢靠近。
唯有謝珽,每年亡父祭日都要親赴舊戰場,尸山海里神自若。
鐵石心腸下更沒半分。
楚嬙自養閨中,被賜婚之前,滿心想嫁個風姿俊逸、詩才秀懷的讀書人,聽著這些聳人聽聞的事,焉能不害怕?
傳聞之外,還有旁的事耳。
據說兵部尚書郭威的兒遠嫁云南,盡婆家的欺負,因郭威在京城鞭長莫及,最終孤立無援絕而死。而就在近日,信王妃郁郁而終的消息在京城甚囂塵上。那位也是重臣之,父親在淮南為政一方,又有爵位在,卻沒能保住兒命。
楚嬙特地派丫鬟如煙打探,據說信王妃是因婚后不得寵,遭孺人傾軋算計,手腕弱了些,才香消玉殞。
雖皇家厚葬,卻平白丟了命。
楚嬙聽著,只覺心膽俱寒。
那兩位皆有得力娘家,尚且落得如此下場,若孤離家,嫁給心狠手辣又毫不知憐香惜玉的謝珽……
更何況,汾王府權勢煊赫,既是皇家賜婚,為何放著滿京城的貴不用,偏挑中了這個已故太師的孫?這般蹊蹺的賜婚,背后怕是真如旁人說的那樣藏了許多,而,連同整個楚家,卻對此毫不知。
魚食被得細碎,楚嬙臉泛白。
半晌,抬起了頭,低聲道:“如煙,我不敢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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