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范自鴻藏的院落只是不起眼的民宅, 近便只有幾門面甚小的店家, 賣的也都是附近百姓家常吃的飯菜。
兩位猛將的飯量不小,樊衡帶了四樣菜和一盆香噴噴的米飯, 外加一盤切牛。
給令容的飯食則只是保命用的兩只熱騰騰的包子。
令容手腕被捆, 雙手倒還能, 拆了油紙包裹,慢吞吞地啃下去。
好在范自鴻畢竟出高門,雖對韓家仇恨頗深,卻是憑真本事在戰場上跟韓蟄爭高低的, 不至于欺負一介弱質流。挾持令容, 也不過是為要挾韓蟄,借以保命罷了。因院中有三間屋子,自挑一睡了, 仍將令容鎖在側間,由樊衡在外看守, 每半個時辰進去檢查繩索。
屋子不算寬敞,唯有一扇窗戶一扇門,只消沒有錦司的人闖進來,令容便翅難逃。范自鴻和樊衡都是高手,還真不怕趁夜逃走。
樊衡自然應承,慣于暗夜奔波的人也不懼寒冷, 持刀往屋前一坐, 便是座門神。
夜愈來愈深, 范自鴻在傅家時神繃, 如今有了樊衡,戒心稍低,見樊衡里外巡查并無異狀,漸漸騰起困意,豎著半只耳朵淺睡。
樊衡則照例按時辰巡查,進屋后逗留片刻,便仍在屋前鎮守。
然而每一個片刻,借著迅速行走和檢查繩索的些許空隙,卻足夠他向令容低聲些要的信息
范家揮師南下,以劉統的迅猛攻勢將韓蟄向別,范通重兵南下,卻分了半數兵力往京城西面,是因以重金高位收買了其中幾位小將,好在要時刻做范家應。范家手握軍權,又有賦稅和鹽資巨富,手段比之甄家強悍蔽,樊衡也是抵達河東后才察覺,因京畿守軍已備戰迎敵,想讓錦司暗中查訪,怕來不及。
樊衡此行最要的事之一,便是查清這些叛徒,盡早防備。
可惜范通父子戒心太高,想利用樊衡在錦司練出的手段做助力,又難迅速對這位錦司副使徹底信任,軍政的事雖袒了半數,似這等要機卻捂得死死的。
樊衡還須留著范自鴻命回河東,博他范通信任,不能嚴審問,過分探問又太刻意,想盡快查明,頗為棘手。
是以他非但不能幫令容逃,免得范自鴻起疑,還需借令容推波助瀾,讓范自鴻松口。
這事不能用強,只能以言語相激,在錦司圍剿之下,攻破范自鴻防備。
令容自然答應。
次日大清早,樊衡便尋了幾匹馬,趁著天蒙蒙亮時出城。
他對錦司的諸般手段了如指掌,對付起錦司的眼線來,比范自鴻厲害得多,出城時偽裝得,倒沒惹來麻煩。不過畢竟三人同行,令容雖是人質,也是累贅,出城后不久,便被錦司眼線盯上。
樊衡跟韓蟄出生死,屢險境,行事謹慎周,稍有風吹草便可察覺,即便被錦司發現端倪,也能迅速甩開,有驚無險。
兩日之后,已近州地界。
對于令容,他仍是起初的冷厲態度,看得死。
令容也不敢馬腳,畏懼含恨,試圖逃跑兩回都被樊衡抓了回來。
范自鴻夜里半睡半醒,見樊衡盡忠職守,沒半點私縱令容的行跡,加之這兩日樊衡幫他甩錦司數次追緝圍困,愈發信重。
三人都是揀僻路而行,這日夜已深,因附近并無追兵,便在一寺中投宿。
寺里住著兩位年歲頗高的僧人,因范自鴻捐了些功德錢,便多備些飯食給三人,過后回佛堂秉燭念經,留三人慢慢用飯。
令容手腕仍被捆著,拿著勺子飯,甚為艱難。
不過數日忐忑,見范自鴻并沒打算傷命,令容猜得他的顧忌,反倒了些畏懼雖是個累贅,卻能在關鍵時候幫范自鴻擋箭,從韓蟄手下博個活命的機會。若到了河東地界,更能為活生生的餌,攪擾韓蟄。
這樣好用的人質,范自鴻當然會留著,只消拿好分寸,命便也無虞。
因見樊衡和范自鴻都沉默不語,令容隨口便道:“樊大人,這是走到哪里了”
樊衡沉默不答。
令容不以為意,“今日途中經過了寶和塔,咱們是在州。”
對面兩人仍只吃飯不說話,令容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昨日吃飯,我還聽見客商談論,說范大人的軍隊節節敗退,倒是我夫君一路勢如破竹,不止擊退叛軍,還收了河東兩座城池。朝廷有我夫君率兵平叛,有楊家鎮守京師,剿平叛是遲早的事。”
話音才落,范自鴻猛然抬手,匕首鋒銳,指向脖頸。
令容悻悻地了腦袋,沒再說話。
其實這一路走來,相似的話令容已試著提過數回,上次嘗試策反樊衡時,還被范自鴻撞見,平白被塞了個大核桃,酸了大半天。不過這種事潛移默化,得寸進尺,說得次數多了,就明目張膽了起來。
令容低著頭沉默片刻,將碗里最后一點湯喝干凈,又低聲道:“樊大人,跟著我夫君,真的比跟著范家好。”
說罷,迅速起,走到角落里暗坐下。
范自鴻臉有點難看,掃了眼沉默吃飯的樊衡,終是沒。
人便是這樣奇怪,哪怕跟韓家有深仇,為圖謀天下的主,在部下跟前總會刻意擺出點寬大為懷的男兒姿態。令容一介流,若力反抗,范自鴻還有教訓的理由,若為幾句言辭挑撥便干戈,未免有失份,亦屬下看輕他的品行,搖威信。
范自鴻只能冷哼一聲,默不作聲地吃飯。
當晚留宿山寺。
寺里有幾間客舍都空著,照例是令容被捆在木榻上,樊衡守大半夜。
待樊衡進來查腕間繩索時,令容舊話重提,“樊大人,當真是想一條道走到黑”
樊衡作微頓,聲音冷沉,“再多說,毒啞了你。”
“毒啞總比丟了命的好。”令容嘀咕,有點蠱試探的語氣,“我不知道樊大人為何投奔范家,但當日夫君重提拔,我卻是知道的。瑤瑤也曾說過,樊大人出不低,憑這手,本該居于高位。這場戰事范家必敗無疑,樊大人若能放了我,夫君必會重謝,既往不咎。”
的聲音很低,沒了初見時的震驚憤怒,倒懇求似的。
樊衡冷嗤,“讓我背叛范家夫人何時變得如此天真。”
“我在困境,沒法逃,命攸關的事,只能盡力嘗試。樊大人跟我夫君并無深仇大恨,為何不能回到錦司冰釋前嫌范家能給的,我夫君也能給。”
樊衡冷然不應,只將腕間繩索輕扯了扯。
令容“嘶”的一聲痛呼,又低聲音道:“我是誠心相勸。這場戰事,范家必輸無疑。夫君的驍勇善戰就不提了,老太爺喪事之前,京畿布防,我也曾聽母親提過,范家曾在京畿守軍中”驀然將聲音得極低,只發出些許呼氣般的聲音。
一窗之隔,正佯裝月的范自鴻猛然眉頭一。
側耳細聽時,也只斷斷續續的幾個字眼,金銀、收買、應
這顯然是提起范家在京畿守軍做的手腳了,范自鴻臉驟變。
范家的事做得,旁人無從得知,令容顯然是從楊氏口中聽到的。那楊氏是相府夫人,又是京畿守將的親妹妹,難道是察覺了端倪
令容走投無路病急投醫,想策反樊衡,他看得出來,也不放在心上。
但范家在京畿的靜關乎機,著實令他心驚。
范自鴻心中猜疑不定,里頭令容的聲音又變得稍微清晰了點
“等戰事平定,朝廷自會論功行賞,樊大人投奔范家的事沒旁人知道,仍能居于高位。我夫君向來信重你,錦司的事也都給你打理。范自鴻并不信任你,看不出來嗎”
片刻沉默,范自鴻只聽到樊衡冷哼了一聲,似是站起。
范自鴻忙錯開兩步,走至中庭,門扇微響,樊衡健步而出。
“范兄。”聲音從背后傳來,冷沉如常。
范自鴻回,瞧得出樊衡臉不對勁,往窗扇那邊瞥了一眼,不肯令容聽見,便道:“這邊。”遂帶了樊衡,往他住的那間破舊客舍去。
令容連日言語挑撥之下,兩人雖未提起,對令容的心思打算卻都心知肚明。
范自鴻也不掩飾,屋里沒掌燈,他站在漆黑墻邊,道:“樊兄這回查得有點慢。”
“嗯。”樊衡頷首。
“那人伶俐得很。”
“畢竟是相府的夫人,韓蟄邊待久了,跟旁人不同。”樊衡頓了下,狹長而鋒銳的眼睛盯著范自鴻,“范兄既然提起,我正好有件事請教。”
“何事”
樊衡抱臂在,聲音稍添疏離,“這場戰事,樊某總覺得奇怪,劉統不敵韓蟄,屢戰屢敗,范兄卻有竹,不合常理。樊某斗膽猜測,范將軍派劉統南下,雖派了兵鋒芒畢,想必不是為了攻城奪地。”
“何以見得”范自鴻謹慎挑眉。
“將軍重兵在京城東北邊,朝廷能調的兵力有限,也多隨之撲過去,西邊卻是空虛。先鋒南下時,何不撲向那邊”
“西邊還有京畿守將,并不容易奪取。”
“那也未必。”樊衡冷笑了聲,“尊府在京城舊不。京畿守軍雖握在楊家手里,卻也非銅墻鐵壁,先前甄嗣宗不就往那邊打過主意范兄奔波勞碌,費了不心思,若城有人接應,范將軍將最難對付的韓蟄引開,從西邊攻取京城,豈非事半功倍”
他的聲音得極低,慣常冷沉的眼睛收斂鋒芒,只將范自鴻覷著,稍帶察般的笑意。
“劉統先鋒在前,調虎離山,實則是想趁韓蟄遠在東邊,趁虛而,對不對”
樊衡聲音極低,卻字字清晰。
范自鴻鎮定的臉上驟然裂出一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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