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貴妃這一摔瞧著雖不重, 那懷了九個月的胎兒卻經不起變故, 抬到殿里一瞧,果然見了紅。伺候的太醫在請過平安脈后還沒回到太醫院, 便被人有事請走, 說是兩個時辰才能回來。應召而來的太醫是從前照顧過甄皇后孕的, 經驗老道,為人持重。
范貴妃疼得幾乎暈過去,永昌帝滿心焦灼,在外等著。
折騰了半天, 里頭太醫滿頭大汗地出來, 說是貴妃羊水早破,怕是要早生。
永昌帝又急又氣,因貴妃臨產的東西都是備齊的, 方才已人取了過來,便千叮萬囑, 要太醫務必盡力,保母子無恙。他這皇位來得容易,登基后聲犬馬,被監妃妾們哄得高興,還甚見這樣難熬的事。
頂著層薄汗來回疾走,目掃見甄皇后, 心里又犯起嘀咕來。
看方才的形, 應是有人指使宮生事, 損及貴妃。這宮廷里頭, 有這手段膽量的,算來算去也就甄皇后而已。可甄皇后素來溫和順,自范貴妃懷孕后也格外照拂,連晨昏請安的事都免了,要真不喜范貴妃的孩子,從前多的是機會,何必拖到如今,眾目睽睽之下鬧那樣一出
看甄皇后的樣子,坦從容,不像心里藏。
且今日讓貴妃來賞花,原本是他顧著面,讓劉英親自去請過來的。
永昌帝猜疑不定,滿心煩躁。
甄皇后倒是巋然不,見永昌帝焦灼,還起勸道:“皇上坐著喝杯茶,貴妃子向來康健,胎象也穩,有太醫在,不會有事。”
“朕不會讓有事”
甄皇后面沉靜,“是,貴妃向來有福氣,不會有事。”
里頭宮人匆匆忙,外面帝后各懷心思,好半天,里頭幫忙的小太醫躬著子匆匆走近,看都沒敢看永昌帝的臉,跪地道:“貴妃出得厲害,再拖著怕是臣請皇上示下,保貴妃還是保皇嗣”
“廢”永昌帝大怒,“兩個都要”
太醫戰戰兢兢,跪地不敢答話,那簾帳里頭,宮人卻端著水盆腳步匆匆,約可見駭目的紅。
甄皇后深吸口氣,婉言勸道:“皇上別生氣,既是形危殆,還是早做決斷得好。”
這道理永昌帝自然明白。
即便九五之尊,坐擁天下,能輕易取萬千人的命,上這樣的事,也是一樣回天無力。他雙手攥在袖中,鬢邊細汗冒出來,目死死盯著重重簾帳隔絕的殿。
甄皇后前半步,“皇家子嗣單薄,孩子只要生下來,臣妾必定盡心養”
“保貴妃。”永昌帝仿若未聞,盯著里頭模糊的人影,喃喃道:“保貴妃。孩子還會有,不能再出事。”
“可皇嗣”甄皇后還想再勸,上永昌帝幾噴火的目,到底忍住了。
太醫應命而去,折騰了將近兩個時辰,里頭才安靜下來。
孩子沒保住,范貴妃虛弱之極,好歹保住了命。
永昌帝進去瞧了瞧,里頭盡是腥味,范貴妃滿頭是汗,睡得死沉。接引嬤嬤怕不吉利,極力勸他離開,永昌帝不放心,留下劉英在這里看著,看都沒看甄皇后,自回宮去了。
甄皇后臉上溫婉的笑容早已不見,目送皇帝遠去的背影,忽然冷笑一聲。
“里頭如何了”左近無人,甄皇后聲音得更低。
“人太多,沒能靠得太近,不過趁著慌的時候做了點手腳。”嬤嬤湊過去,聲音幾乎消失在風里,“哪怕熬過來,往后底下添許多病,也沒法伺候皇上,更沒法跟從前似的興風作浪了。”
“記得封口。”
“奴婢知道。”
甄皇后回永昌帝消失的方向,出神片刻,聲音冷嘲,“他對那人倒深意重。”
空中不知是何時堆了云層,沉沉籠罩宮闕,甄皇后無心回宮,帶著嬤嬤往閣樓走,近宮人中兩位被軍帶去錦司,余下的都奉命跟得頗遠。
漸漸走近閣樓,范貴妃摔倒的地方,還留著一團小小的紅印記。
階梯上,散落的珍珠原樣擺著,只有那段串珠的線被帶走。
嬤嬤是甄皇后從娘家帶來的,瞧著有點擔心,“人被押進了錦司,怕是未必能頂住。娘娘要不要跟相爺說一聲,提前想個法子應對”
“應對”甄皇后冷笑,“珠串的事沒挑破,多的是善后的法子,追究起來也只能怪倒霉,皇上也未必敢韓家。如今挑破了,人進了錦司,哪怕全都吐出來,自有人指使安排,又與我何干。皇上就算懷疑,沒有鐵證也是枉然。”
“奴婢就是擔心皇上懷疑”
“怕什麼只要東宮不移,父親還在中書,他還能廢了我”甄皇后蹲揀了兩粒珠子,放在指尖捻了捻,眸微冷,“只沒想到,韓家竟會那樣應對。”
先前對付田保和范逯,甄嗣宗跟韓鏡極為默契,楊氏也對甄家殷勤備至、恭敬客氣,擺明了是投在太子麾下,將范家踩得死死的。即便幾日前,那對婆媳來進宮問安時,也十分乖順。
這樣的事,連章斐都知道不問緣由地奉命行事,以楊氏察言觀的機變應對,本該心領神會,暗中襄助,怎會突然反目
揪出蓄意謀害的事,對甄家無益,對韓家又有何好
甄皇后想不,臨風站了半天,喃喃道:“可惜。忍了這麼久,終究沒能要掉命。”
人這輩子能走幾遭鬼門關,這回沒能趁機將范貴妃推進去,著實辜負的大膽冒險。
甄皇后著背后的軒麗宮殿,連綿花圃,輕嘆了口氣。
錦司里,令容就沒這等閑心了。
嫁進韓家已有許久,跟錦司使同床共枕無數個日夜,卻還是頭一回來到這令人聞風喪膽的地方。
高聳的石墻冰冷堅固,走到里面,甬道兩側暗沉沉的,滿目森。
與章斐并排而行,那位顯然未料到這結果,臉微微泛白。
章公京后位居中書侍郎,雖是韓鏡從中安排,日常置公務,卻須與甄嗣宗打道。甄家有皇后、有太子、有相爺、有聲,更與祖孫倆都居相位的韓家合力結盟,三位相爺齊心,權勢如日中天,只消保住東宮,前路便無人能夠撼。
韓家是數代世,甄家有意招攬,章家怎麼看都該是投靠太子的。
是以甄皇后出示好的態度,章斐便順水推舟,時常往來,家中長輩也都默許。
今日宴席前,甄皇后囑咐在下階梯時引開令容注意時,章斐便覺疑慮,后來見范貴妃著肚子親至,約猜得打算。
事可能關乎皇嗣,不猶豫是假的。
但箭在弦上,甄韓章三本就合力打范家,章斐既已應諾,并不敢臨時改主意,免得拖累甄皇后的布置。
何況只是說幾句話開令容的注意,能有多大麻煩
是以宴席結束,如約行事,卻未料變故陡生,范貴妃摔傷胎,楊氏拂逆皇后,毫無分辨地余地,因站在令容旁,被帶進這座令人畏懼的牢獄。
章斐兩只手攥在袖中,掌心盡是膩膩的汗意。
行至岔路,左邊是森石牢,一間間隔開,只留極窄的鐵門,右邊倒頗寬敞。
宮監盡數被帶往左邊,令容、章斐和當時在令容附近的一位命婦卻被請到右邊。
火把熊熊燃燒,照得甬道里格外明亮。迎面樊衡走來,錦司副使的服暗沉,稍稍拱手,道:“奉旨盤查實,須委屈諸位一宿,問清楚便送諸位回府,還請見諒。”
“無妨。”令容雖覺此沉,卻不覺害怕。
樊衡頷首,在前帶路,到得甬道盡頭拐角,人開了三間牢門。
古拙堅固的門扇推開,靠墻擺著干凈的短榻,石墻高聳,墻壁留有小窗戶,里頭燈燭取亮,仄卻整潔。
令容詫然站在門口,“這是錦司的牢獄”
樊衡仿佛笑了下,“夫人和那兩位只是留在這里問話,并非犯人,自須禮遇。不過畢竟是獄中,諸事不備,夫人今晚怕是要委屈。”
令容頷首,“多謝樊大人。”
“夫人自便,若有事,盡可推窗人,我會過來。”
說罷,拱了拱手,轉離去。
他一離開,整個屋里就安靜了下來,縱有燈燭,那石壁也是冰冷的。隔著極遠的距離,甬道里似乎有審訊犯人的慘傳來,令容頭回獄,又是孤,心里咚咚直跳,因門沒上鎖,忙沖出去,“樊大人”
樊衡腳步停駐,回走過來,仍請進到里頭,“夫人還有吩咐”
“這案子是樊大人來查嗎”
“是我。不過韓大人就在回京途中,很快會回來。”樊衡見渾都繃,忽然笑了笑,“夫人若是害怕,我個人過來陪著。”
“不必。”令容不想徒惹口舌,只笑了笑,“多謝費心。我等夫君回來。”
樊衡也沒再逗留,依舊拱手出門,大步走遠。
令容站在仄石墻下,吁了口氣。
最初的驚慌過去,這一路走來,思緒也清晰了許多。
當時的景印刻在腦海,令容驚愕之下雖未留意旁是誰,卻記得皇后旁那宮的姿態尋常人下階梯時踩著珍珠,多半后仰摔倒,卻徑直撲向前面,能推得前面那宮撞倒范貴妃,可見力道之大。
變故之初,令容的心思盡數落在珠串上,而今看來,珠串興許是個幌子。
甄皇后敢在永昌帝跟前手,未必沒有善后之策,把和章斐扯進去,怕是想借三家之力,讓永昌帝即便心有疑慮也不發作,好讓后位不被波及。
難怪當時和楊氏挑破珠串的事,甄皇后沒見慌,唯有不悅。
倒是打得好算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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