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是東南角的屋子, 前后有出廊便于使婆子們進出伺候,專為接待親朋而設。
曹夫人與安容在里頭坐了半晌,不見主家來支應, 茶倒喝了好幾盞, 不由有些意興闌珊了, 安容垂首嘟囔:“阿娘, 咱們還是回去吧!”
曹夫人也因這種怠慢有些不適,但并不打算放棄, 只說再等等, “今日太夫人和王妃都不在,正好能和公爵夫人說上幾句話。”
所謂的說上幾句話,無外乎你來我往間的試探。到底將來安容若是當真了魏國公府, 還是在公爵夫人手底下過日子,這位正主的意思要是一直含糊著, 那麼安容將來的日子便大有不尷不尬的可能。
安容是年輕孩子,對進門給人做妾,已經是滿腹的牢了, 世上哪里有人自甘下賤,不做正頭夫人,倒愿意給人當妾室的。
心里難過得, 勸又勸不母親,昨晚試探著提了提自己的看法,被母親一聲高喝制止了, 只道:“你小孩兒家,懂什麼尺寸長短, 大人替你安排的,總是最好的。”
可實在不懂, 給人做妾,到底好在哪里。
今日又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想掙一掙,便道:“阿娘,咱們還是回去吧,坐在這里不冷不熱地,阿娘還看不出來嗎?”
曹夫人覺得實在是不長進,這點子冷遇,有什麼不了的。像這樣的門戶,憑著自己家的門第想做正妻是萬萬不可能的,但走走偏門大有可為。安容還年輕,眼放得不長遠,看不住打退堂鼓,回頭見了公爵夫人只怕也是不不愿的模樣,那這陣子的籌謀就白費了。
左右看看,花廳沒有公府上的婢侍立,只有廊子底下站著兩個使,距離相隔較遠,這里說話們也聽不見,曹夫人便叮囑:“過會兒公爵夫人要是和你說話,你千萬活泛著點兒,別一副暮氣沉沉的樣子,人看了不用。你這孩子,阿娘還能害了你麼,魏國公的人品樣貌都是一等一的,你縱是打著燈籠找,上京那些名流里頭,想找見像他這樣的也難。你想想,回來這些時候,你幾時聽過他狎吃花酒的名聲?將來一妻一妾,你未必吃虧。再說咱們是太夫人娘家親戚,你爹爹又是從六品的員,你進了門子和一般二般的姨娘不一樣,憑著份也是個副夫人,要是將來肚子爭氣,一舉得男,太夫人和公爺再抬舉些,掙個平妻也不為過。”
安容的臉簡直紅得要燒起來,口才不佳,但知道廉恥,握著拳道:“阿娘可是在異想天開?天底下哪有讓兒給人做妾的母親!”
曹夫人蹙眉待要發火,又怕在人家府上靜大了,人察覺,便聲道:“你這榆木腦袋怎麼就是想不明白!你不知道如今時局麼?家沒有皇子,將來保不定哪位國公繼位。萬一是魏國公,你自己好好想想,潛邸的老人兒,論資排輩起來是什麼位分!民間還有妻妾一說,了中,你見哪個敢笑話貴妃的?這府上太夫人原就是先帝貴妃,瞧瞧先帝在時,胡家一門了多恩寵,沒有那時候的胡貴妃,哪里來現在的廣林侯府?如今世道就是這樣,夫貴妻榮全靠命,一旦魏國公登頂,公爵夫人的父親永安開國侯,不得變永安公,咱們家不說封公侯,好歹一個開國伯,總是跑不掉的。”
母兩個的話,正巧被從后廊上趕來的云畔聽見。
原來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在外人眼里已經是這麼老大的一塊了。有時候不免覺得好笑,當事者如履薄冰,外人卻大有勝利在的決心。這曹夫人只想著魏國公將來登頂,然后蔭封曹家,讓他們也得個爵位,卻沒想過萬一繼位的不是魏國公,又當如何嗎?
其實照著李臣簡眼下的心思,不將其他不相干的人牽扯進來,一則是自保,二則也是對別人的保障。像他于這樣的位置上,榮辱只在一瞬間,可惜那些旁觀者只看見輝煌耀眼,并不知道里頭的利害。
輕吁了口氣,有意弄出些靜來,揚聲問邊上仆婦:“判夫人還在不在?”
仆婦說在,一面往里面引領,繞過一架山水屏風,見曹夫人和安容都站了起來,云畔堆起個笑上前見禮,說:“姨母恕罪,后院有些事忙于置,耽擱到這會兒才來見姨母,實在失禮了。”邊說邊讓人換茶來,又問,“姨母和妹妹來前用過早飯了嗎?我讓底下人預備幾樣點心,姨母和妹妹墊墊肚子吧!”
曹夫人忙說不必,“我們是吃過了來的。原是上瓦市采買些件,正巧走到附近,便來府上拜見太夫人和王妃,也來瞧瞧夫人。”
云畔說:“姨母見外了,我是晚輩,怎麼當得姨母夫人長夫人短地稱呼,姨母只管我云畔就是了。只是姨母來得不巧,今日逢著東皇大帝圣誕,祖母和母親去白云觀進香了,想是要用過了素齋才回來。”說著復一笑,“不過姨母來瞧瞧我也是好的,我心里煩悶,正好和姨母說說話。”
曹夫人顯出空前的興趣來,側問:“可是遇見了什麼事?我仗著有些年紀,替你參詳參詳吧。”
云畔一臉為難的樣子,嘆了口氣道:“姨母瞧咱們家,赫赫揚揚好大的排場,滿以為公侯人家面,豈知院的煩惱,真是說都說不完。我們公爺出宗室,又封了一等的國公,引得多人眼熱,不說旁的,就說跟前的使,伺候著公爺,竟也生出歪心來。我們公爺是最正派不過的人,把使給我發落,我今日正為這件事著惱,看看是打殺了好,還是發賣了好。”
曹夫人嚇了一跳,和安容面面相覷,遲疑著說:“使想攀高枝兒,也不見得要打殺吧……”
“姨母哪里知道,院里伺候的人多了,要是不拿一個作筏子,往后個個生非分之想,那還得了!”云畔做出知心的樣子來,大有吐衷腸的意思,娓娓道,“姨母不是外人,說與姨母聽也沒什麼,我才進門三個月,就有那些等不及的想讓公爺納妾,卻也不看看自己的份,配不配做咱們公爵府上姨娘。其實我也不是個小氣的人,倘或是正經人家的姑娘,過上一年半載地,收房就收房了,遇上那等沒臉沒皮的,卻人難。家里下人多,不好好整治實在是不話……”
正說著,姚嬤嬤進來回稟:“夫人,那個錦兒尋死覓活地,說要到太夫人跟前去告狀。”
結果“哐”地一聲,云畔站起,砸了一只杯盞,“是個什麼東西,還要上太夫人跟前告我的狀?你去,命人狠狠捶,別打死了,留著一口氣牙郎來,不要一個錢,讓牙郎把人領走,遠遠發賣到朔方去,一輩子不許再回上京。”
這一番大干戈,直接把曹夫人母看呆了。
人人不都說魏國公夫人溫婉嫻靜麼,怎麼今日看見的,和外面言傳的本不一樣?年輕輕的孩兒,輒打打殺殺,使縱是有結主子的心,也不至于為此就發賣到朔方去吧!
如此看來不過是賢名在外,掌起家來也毫不含糊,尤其是對待納妾的事上,恐怕是眼里不沙的,曹夫人不免開始遲疑,安容要是果真到了府上,恐怕早晚會被人磋磨死的。
云畔還在演,抬手了太道:“姨母和妹妹看笑話了,我尋常不是這麼大氣的人,實在是被們鬧得沒轍,這兩日心都攪了,只好拿出手段來狠狠整治。”復又換了個笑臉,“我看姨母和妹妹留下吃個便飯罷,眼看我們公爺快回來了,我引姨母和妹妹見見他,親戚多年不走,只怕要不認得了。”
曹夫人到這里是徹底打消了念頭,雖然想攀附上國公府,卻也不愿意拿兒的命開玩笑。說到底安容不是個厲害人,這樣深宅大戶里的妻妾之爭輒就要命,當家的到底還是這位公爵夫人,就算上頭有太夫人護著,終歸護不了一輩子。別不等魏國公承繼帝位,安容就丟了小命,這樣算來還是罷了,到底榮華富貴活著才能用,要是人不在了,一切就都是空的了。
思及此,曹夫人站了起來,笑著說不了,“我們長久不在上京,宅子一直空置著,還有好些東西要料理,就不在這兒用飯了。夫人的好意咱們心領了,等下回我們家主回來,家下再設個宴,請太夫人和各位一塊過府,到時候還請不要嫌棄咱們貧寒,一定賞臉聚聚。”
云畔道:“姨母哪里的話,都是一家子親戚,何來嫌棄不嫌棄一說。”
見們果然要告辭,便也不強留了,含笑道:“姨母得了閑,帶著妹妹再來坐坐。或者明日吧,姨母若有什麼話要和祖母說,明日再來,明日祖母一準兒在家。”
曹夫人僵笑道:“哪有什麼要話,不過閑話家常罷了。這程子忙,恐怕不得閑,等閑了再來。”邊說邊回了回手,“夫人留步,我們這就回去了。”
云畔道好,目送仆婦領們往園門上去,待人走遠后,不由長嘆了口氣,“我今日在人家眼里,可了惡人了。”
可是不惡又能怎麼樣,總不好看著那些人惦記李臣簡,日日想著給他做妾,將來封貴妃。
細想有些好笑,外人比自己更篤定李臣簡能奪嫡,連將來貴妃娘家爹爹封什麼爵位都想好了,自己卻還是每日擔心怕,擔心中會刻意為難他,擔心楚國公回來,會針對他。
也是遇上了曹家母這樣的,三言兩語讓們打消了念頭,倘或遇上個難纏的,鐵了心地塞人,又不知要費多手腳,才能讓人知難而退。
后來太夫人和王妃回來,云畔也回稟了曹姨母來探的消息。太夫人很有興致,問:“可留下什麼話?”
云畔站在一旁奉茶,一面道:“我問了,曹姨母說只是上瓦市采買,恰巧路過這里,想著來給祖母請個安。我讓明日再來,又說家下忙,恐怕得有陣子來不了了。”
太夫人聽了,不由遲疑,暗想著怎麼忽地就不熱絡了,難道是云畔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嗎?
轉頭瞧瞧,還是一派恬靜模樣,又給王妃奉了茶,問今日進香的人多不多,笑著說:“下回我一定跟著祖母和母親一道去,我也有事要求三清祖師保佑呢。”
王妃笑呵呵從袖子里掏出兩道符咒遞給,“你要求的我都替你求了,今日白云觀的高功開壇,我替忌浮求了個大業保平安的,你呢,愿祖師保佑你早得貴子。白云觀的符咒最是靈驗,你囑咐忌浮帶在上,這道求子的你也帶著,興許不多久就有好消息了。”
云畔應了聲是,接過那兩個疊三角的黃符收進袖袋里。長輩跟前如常地侍奉,太夫人雖然還猶疑,卻也不好說什麼。
等去了,太夫人才和王妃說起,“我瞧這巳巳,到底也是個有心眼的,咱們這回去白云觀,留一個人在家支應,又恰逢曹家母登門,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人家打了退堂鼓。”
王妃因早前和云畔商談過納妾的事,心里自是有數的,對于婆婆手忌浮房里的事,心里并不稱意,只是不好過于旗幟鮮明地表明態度,便委婉地說:“巳巳是個識大的孩子,絕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兒來得罪人的。說不定是曹家有了更好的后路,特意來謝過母親好意,可又沒遇上,便作罷了。”
然而太夫人還是不死心,“曹家這頭不也不打,再慢慢旁的孩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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