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元寶第一次給人寫信, 還是要寄到海外的信,申大哥的書房里有一個地球儀,他在地球儀上看到過申大哥現在讀書的國家, 瞧著近,實則特別遠。
比到京城還要遠十萬八千里的遠。
元寶近來在讀西游記,他想著,自己要是孫悟空就好了,一個跟頭就能翻過去,也能看看申大哥讀書的地方什麼樣。
元寶其實也很想去京城看看, 聽林行說京城東西可多了,起碼是一百個栗子村兒的大小。京城里有各式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店,像林行有時穿的嶄嶄亮的小皮鞋就是京城買的。
甭看元寶不咋讀書,他在信上特別會給自己金, 寫自己每天都讀書,上課可認真了,還會借申大哥書房的書回去看。他覺著先生講課有些枯燥,那些圣人話有點空, 還不如他自己找書看,教給栗子哥拌魚餌, 栗子哥多釣很多魚,還送了他一條大鰱魚。他還從食單上學了新吃食的做法, 教給他娘做。
元寶叼著他娘新做出的麥芽糖, 覺著先生應該教一些實際的東西,他想跟先生商量商量, 講一講地球儀上那些國家的事。
元寶借大嫂子的鋼筆,給申大哥的信一寫就是十來張。
不過, 貌似先生也不大知道地球儀上那些國家的事,元寶便退而求其次,讓先生講一講京城的事,這總該知道吧。
先生是個很文雅的人,說到近年來墻頭變幻大王旗,總是大搖其頭。
林行也出很揪心的小模樣,元寶倒是說,“就是歷史書上的朝代更迭,這是一樣的啊。”
先生道,“以往朝代更迭,這仍是我炎黃子孫的土地。如今洋人隨意手我朝政務,簡直豈有此理。”
林行說,“那得想個辦法把他們趕出去啊。”
先生鼓勵倆學生,“所以你們得好好讀書,以后方能振興我華夏。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林行小腦袋點的似小琢米,元寶說,“怪不得先生您姓顧,顧炎武是您祖上吧。”
明末清初的大學者顧炎武曾有“保國者,其君其臣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的話。
意思就是,朝廷是帝王大臣的事,而天下興亡,是每個人的事。
顧先生捋須頜首,“正是。”
史上顧炎武一生反清,拒絕清廷征辟,他說這話,再合適不過。
如今顧先生用此語,亦再合適不過。
元寶笑,“先生,那清帝遜位,您肯定很贊吧?”
顧先生輕嗔,“氣數已盡,遜位是滿人明智。”
元寶說,“先生,那您再給我們講講這遜位的事兒吧。”
顧先生臉一板,“看你們今兒作業寫的怎麼樣,寫的好,明兒就講,寫的不好,再說。”
元寶心說,原本看顧先生一幅上年紀的迂腐樣兒,沒想到還會講條件。顧先生不理元寶心里在嘀咕什麼,倆學生,林行心地純凈,學習認真又刻苦,是老師最喜歡的一類學生。
元寶也行,看著也認真的,但只瞧還有功夫看那些閑書就知道,這小子課業外還有的是閑功夫。
元寶不論機變還是資質上,都更勝林行一些。
不過,無大志說的就是元寶這類人。顧先生不論是講圣人之言還是講讓華夏人蒙的近代史,都沒能從元寶臉上看出任何向往抑或憤恨的緒。他就一幅旁觀者的樣子,說兩句,“啊,果然是圣人才能辦到的事啊。咱們普通人就算了。”
或者,“啊,歷史就是這樣啊,咱們普通人,就是歷史長河中的滄海一栗。”
簡直讓人沒法兒說。
他還不是刺頭,他就是沒志向。
小小年紀,一點熱都沒有。
其實,更客觀的說,應該是元寶的熱跟顧先生大有不同。
像顧先生說起京城那些有名的館子、華貴的酒店之類,元寶倆眼珠子就亮的跟燈泡似的,聽的津津有味。
顧先生慨,“人當志存高遠啊。”
元寶耳朵尖兒,覺著顧先生好像在說自己,他就說,“人無百歲滿,常懷千歲憂。先生,當樂且樂啊。”
顧先生氣的,“要都跟你似的當樂且樂,國都亡了。”
元寶想了想,他說,“像先生說的那些志存高遠的人當然是很值得敬重的,可如果人人都這樣,豈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了?”
顧先生從未聽過如此奇異之語,不道,“惟如此,我華夏民族方可復興。”
元寶說,“像地里的莊稼,有小麥有玉米有高粱有小米。還有村里的樹,榆愧楊柳,也都不一樣。莊稼跟樹尚如此,何況人呢?”
“人有將軍、有員、有學者、有學生、有男人、有人、還有商人、小販、農民,怎麼會都一樣呢?”元寶思考后方得出結論,“人生來就應該是不一樣的。”
顧先生道,“狡辯。不論是做什麼行業,都當心存遠志,為民族復興而準備。”
元寶翻了翻炭爐上烤的土豆,“像先生肯定是志向遠大的人,先生吃的飯,是農民種的。穿的服,是織布織的。種地的農民和織布的婦人,他們的志向可能就是自己吃飽飯,一家子吃飽飯。但他們的勞讓先生有所食有所,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呢?”
顧先生嘆口氣,“他們是需要有志者開創太平盛世來保護的人,他們需要的只是太太平平的過日子,有一口溫飽足矣。如今這世道,溫飽都是奢侈了。”
黃澄澄的坐水壺開了,元寶墊上紗布提起壺,泡了一壺香茶,然后將茶各分一盞。他說,“我家算是能吃飽的人家了,但我爹還想更有錢,有錢買更多的地,收更多的糧食,賣更多的錢,買更多的田,然后繼續收糧食,繼續買田。”
元寶有一種生來的冷,“我覺著世上沒有足矣的生活。”
顧先生聽他故作老的說話,問他,“元寶,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雖然顧先生認為元寶無大志,但元寶是個有自己志向的孩子,他說,“錢,夠用就好。日子,能過就好。舒心的事多一些,煩心的一些。”
看顧先生一眼,元寶補充一句,“活四十歲就可以了。”
林行不解,“元寶叔,為什麼活四十歲啊?那多短哪。”
元寶裝模作樣,“四十也不短了。”
顧先生已在旁氣的吹胡子瞪眼,“老夫今年整四十,你是覺著老夫該死了!”
元寶才覺著說錯話,連忙補救,“您得長命百歲,我是覺著,您歲數不大,就是人有點兒顯老。”
有點兒顯老,這是客氣話。
要元寶說,四十歲老顧先生這樣兒,他寧可死了算了!
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跟老樹皮似的。
顧先生又不傻,就元寶那點小心眼兒本瞞不過他,看元寶說他老,特別憤怒,把元寶拎起來訓斥一頓,從元寶為人淺以貌取人說到這小子天就是吃吃喝喝那點子心氣兒,簡直是給他老顧丟臉。
他教十幾年的書,沒見過這等頑。
說到氣頭上,還拿戒尺打了元寶好幾下,把元寶疼的不輕,也生起氣來。
你生氣,顧先生也很氣好不好!
結果,烤的土豆誰都沒吃,林行留著晚上醮白糖了。
元寶回家才算到,他從書上看到的做麥芽糖的法子,他家有麥子,又托人在縣城買的糯米,試驗幾回就做出了麥芽糖。
王氏很會做生意,做些麥芽糖在村里賣,不收錢,用糧食換就行。
發不了財,但也能賺些。
林百畝頭一遭覺著,當初那金元寶的夢還是準的。
順帶鼓勵兒子,“以后多讀這能發財的書。”并且千叮嚀萬囑咐,讓王氏把這麥芽糖的方子藏好了,同時告誡兒子,斷不許在外頭告訴別人。
元寶想,先生還說我沒志向,他看看我爹,他就知道什麼沒志向了!我這還是青出于藍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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