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瓊在長久的沉默里明白了。
笑起來, 這是一種會讓人松了口氣的笑,很寬容,讓你覺得已經理解了你的難。
白九也的確松了口氣, 他在那一瞬間覺得,也許鹿瓊并不會追問他明白了什麼。
當初鹿瓊能放謝子介走,如今放自己走,也很正常不是嗎?
他又忽然懊惱起來, 不敢看鹿瓊的眼睛,謝十三郎心高氣傲, 言出必踐, 何時做過違諾的事。
可他卻口口聲聲說了其實做不到的婚書。
然后有人走到他面前, 揪著他裳,迫他看向自己。
鹿瓊力道不小,白九不想傷到他就只能順從的彎腰, 白九無疑是很高的,而此時他恰好對上鹿瓊的眼睛。
溫熱的呼吸蹭過他的臉頰,白九簡直要站不穩了,他手微微扶著墻,也攏住了還揪著自己衿的鹿瓊。
“白、九!”鹿瓊簡直是在咬牙切齒,“你——”
這一刻所有的平靜都崩裂, 想說很多,想罵他是個騙子,想說你以為我自己找不到真相嗎,想問一切,可最終只是放開了他,很鄭重的問了一句。
“你想活下去嗎?”
鹿瓊一直很敏銳,和白九無知者無畏的坦誠不同, 總是很堅定,比如現在,鹿瓊想,還是想和對方一起走下去的。
他們之間,經歷了很多,但好像永遠都是在過日子,和謝子介,和白九,一起讀書一起看鋪子,吃點心喝茶談談昨日的事,一切都非常平淡,沒有驚心魄的日常,可已經習慣了對方在的生活。
謝子介離開的時候,鹿瓊還什麼都不懂,但現在好像懂了。
知道謝嘉鹿也喜歡,而也想和他這樣過一輩子。
所以很坦誠地告訴白九:“我答應你了,我愿意和你過一輩子。”
白九勉強扯出來一個笑,這樣一張俊臉,哪怕是似笑非哭的表,都不顯得稽,可那雙清凌凌的眼睛頭一次躲開了鹿瓊。
白九可以坦誠,謝子介不可以,其實他們之間的區別,也只是差一個未來而已。
“我——”他話語在嚨間翻滾,卻又說不出來。
鹿瓊依然在看著他,很平靜。
“我——”他最終說,“我要去做一件不可能完的事。”
“這件事不能告訴我,”鹿瓊替他補全了后半段,冷冰冰的。
謝十三郎如今近乎狼狽了,他很艱難的點頭:“告訴你,你也會有危險,而且這是辦不到的事。”
鹿瓊沒有問他為什麼辦不到,后退了步,白九這才意識到,從頭到尾都太平靜了。
“昨天我從空照師父送的書里發現了一個姓氏,”鹿瓊話鋒一轉,“他姓范,你認識嗎?”
我認識,我怎麼可能不認識,白九在心中回答。
“謝嘉鹿,”鹿瓊道,“白九,謝子介,你們可真是一個人。”
忽然到了一陣的頹然。
這種頹然不單純是因為白九這個人,而是因為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比起一無所知,半揭開了面紗卻又被牢牢關住好像更令人不愉快。
謝子介半遮半藏,鹿瓊以為是因為他格如此,可明明白九不是這樣……
最后發現,得到了同樣的真相后,白九還是會變謝子介。
那個不告而別,差錯才知道是去刺殺通判的謝書生。
那這些天做的又有何意義呢?白九最終還是會拐回謝子介相同的命運。
白九忽然上前了一步。
他輕輕拍了拍鹿瓊后背,又放開,這個帶著強烈安意味的作簡直要讓鹿瓊困了。
“我還是不想騙你,”白九垂眼,“我也不想瞞你。”
他不想看見鹿瓊如今的表。
他知道在那個真正時間線里,化名白九的謝嘉鹿,只有一截破鐵刀,跌跌撞撞地靠運氣和心計活下去,偏偏他最不甘,戾氣最重的那些日子,又聽到了范家子的話。
座上的人,因為同樣的理由,導致了范家和謝家相似的局面,而在那三年里,年輕的謝家子遇見了已經不再年輕的范家子。
范家子問他,你是要對誰復仇呢?你聚集了臨路數萬人,你想打進京里嗎?
可能在那一瞬間,謝嘉鹿真的心了,但遠眺依然衰敗的臨路,他最終搖了搖頭。
“因我的家仇,讓更多人有家仇,我做不到。”
在生死上掙扎了這麼久,他對曾經那個年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的過去的自己無疑是沒什麼好的,但因為在生死上掙扎就放棄原則,謝嘉鹿也做不到。
他有他自己的堅持。
“那你就沒辦法了,”范家子心平氣和地告訴他,“你能想的辦法我都知道,我已經從宮里逃出來了,順便救了個人——你看見了嗎?你外甥。”
謝嘉鹿那時候一無所有,也無牽無掛,所以他回答范家子:“他給你了,我還要回去汴京城,此為人子必為。”
范家子大笑三聲:“為人子必為,哈哈哈!”
他們都知道謝嘉鹿的后半句,復仇自然是要復的,但路已經被堵死,他全力以赴,所走的也是死路一條。
而現在白九對鹿瓊說:“我想活著,可……我現在,我有必須去做的,只有死路的事。”
他嗓音依然清亮,但活潑的白九如今和那個溫潤書生就非常相似了,他說:“我要去對付一個肯定對付不了的人,有人已經做過所有的可能,但都失敗了……可我不能退。”
若今日,他忘掉家仇,忘掉只因為一個荒謬理由就丟掉命的全家,在府城和鹿瓊過和日子,他也就不是謝嘉鹿了。
“做過所有可能的,是空照的師父嗎?”
“是。”
“那天,他把空照托付給我,”鹿瓊說,“說不想讓自己的私事連累空照,白九,你也是這樣想嗎?”
“是,”白九道,“我很后悔當初對你說的話。”
“謝嘉鹿,”鹿瓊忽然笑了,“白九,那你還是說遲了。”
步步:“在謝書生帶我出鹿家的時候,一切都會這樣,那時候謝秀才不覺得我連累他,如今他卻要我覺得你連累我嗎?”
從頭到尾沒有說哪怕一個恨一個怨字,可白九卻被到啞口無言。
他不想看見現在的鹿瓊,他依然沒有恢復完全的記憶,可他現在卻覺得鹿瓊的眼神簡直是灼人的,他如此明白為什麼經歷了所有事的謝子介會救走鹿瓊。
沒有人能把這樣眼睛的留在死路上。
“你想活下去,”鹿瓊又執著地重復了一遍,“你想活下去。”
對啊,我想活下去,白九想,可他終于要拿回他的掌控權,謝十三郎近乎狡猾的開口:“我想,瓊娘,你放心,我也不會去故意尋死,只是太危險了,我繼續在這里待下去,對我都不好。”
這句話是假的,只要他不去汴京城,就不會有人關注他這樣的小魚小蝦。
白九道:“是我不好,說了太多唐突的話,幸好現在還來得及補救,鹿掌柜,你只是因為這些日子和我相太久了,才誤解了你自己的心意,而謝子介,也和無所不能毫無關系,其實他不是良配。”
“原來這樣,”鹿瓊似笑非笑,“可我現在面對的不是白九麼?你說謝子介干什麼,那白九說的婚書,從來都是假的?”
他自然應該一口應承下來,說都是假的,既然已經打算自污,就該這樣,可白九半晌都沒有說出口。
謝十三郎這輩子只心過一次。
鹿瓊沒有等到回答,這其實也就是回答了。
白九最終道:“鹿掌柜,你值得更好的。”
他步履匆匆,狼狽到近乎逃跑,他有預自己記憶馬上就要恢復完全了,在那之前,他得先找個別的歇腳的地方。
然后他將回歸他本來的命運。
又過了半旬,這天一早,空照剛剛練完五禽戲,就見鹿瓊沖他道:“空照,咱們有事要商量。”
他“哎”了一聲,走進屋子里,陸媽媽也在,笑瞇瞇的。
空照雖然年紀不大,但因為跟著師父經歷了不事,因此年早,他知道白九和鹿瓊前些天發生了口角,盡管還不清楚到底為什麼會導致這一切,但他還是謹慎的一句不問。
可今天看起來,鹿瓊似乎還高興的樣子。
空照當然不會以為鹿瓊是因為白九走了高興,不過他習慣了多聽多想,所以沒有直接開口問。
鹿瓊道:“江六告訴我,謝秀才現在要去薊北路了,恰好姐姐來了信,說我新添了個小侄,我準備也過去,陸媽媽年紀大了,就不去顛簸了,空照,你是留在府城還是和我出去走走?”
空照年紀小主意多,鹿瓊也就從來沒把他真到小孩子對待,更像是一個年齡差比較大的朋友,此時空照毫不猶豫道:“鹿娘子,我跟著你走。”
陸媽媽依然笑呵呵的:“你們年輕人出去好了,我老了,就不折騰了,莫怕,府城有胡伙計和程家人呢,不會有什麼事的。”
鹿瓊淺笑答應了,等會去和于大娘告別,也就要跟著江六出發了。
就在幾天前,差不多白九剛剛沖出去的時候,鹿瓊的確是非常生氣的,但當過了幾個時辰,走進江六的茶坊的時候,已經平靜下來。
告訴江六,添油加醋的另一種版本:白九爺傷一好就自己跑了,小江掌柜,你可知道他現在去了哪?
江六大為震驚,萬萬不敢想象,自己推崇之至的白九爺居然會干這種事,鹿瓊又表示,想白九肯定是有什麼苦衷的,只是想再見他一面。
鹿瓊本來只是想套出來江六的話,白九現在去了哪,本以為白九還在府城里,沒想到的是白九已經踏上去薊北路的路。
江六咬咬牙,眼神堅毅:“鹿嫂嫂,不然我后天回薊北路的時候,把你帶回去吧,白九爺他肯定也是回江家的。”
要去薊北路嗎?這樣的跋涉暫且不說途中,單是時間就意味著得把府城的生意全部放手。
但鹿瓊也知道,這回不去,和謝嘉鹿也就再也見不到面了。
而白九還想活下去,鹿瓊想,那麼就還可以再試試,他連不要婚書都不敢答應,居然就這樣跑了?
既然都知道謝嘉鹿是要去尋死,怎麼可能真的放他一個人走上死路。
鹿瓊不信命,更不信世上有必死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