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方才那位帶路的老嬤嬤提著燈籠來了,邊還跟著一位穿著甚是面的中年男子。
“這是我家長史,姓金。”老嬤嬤道,“時辰到了,長史請花魁去獻藝。”
姜家是王府,長史掌管府中諸事,是正經有品秩的員。元墨連忙站起來行禮,然后去請阿九。
房門在此時打開,古凝碧走出來,昏黃燈籠芒映照下,元墨瞧見臉上好像有淚痕。
“郡主安好。”金長史滿面笑容問安,“我說怎麼不見了郡主,原來是到這兒來了。”
“我聽叔叔說,這位花魁學問大得很,所以趕來先見一見,姜伯伯不會怪罪吧?”古凝碧聲音里帶著淺淺笑意,那點淚痕似乎是元墨看錯了。
長史連聲道:“哪里哪里,郡主說笑。”吩咐嬤嬤:“快快送郡主席。”
嬤嬤提著燈籠替古凝碧引路,古凝碧微微側了臉,似乎還想回頭看一眼阿九,然而以極大的力量克制住了,頭也沒回,跟著嬤嬤離開。
元墨回屋抱起琴,同著阿九出來,悄悄問阿九:“你怎麼把郡主弄哭了?”
阿九似心不在焉,頓了頓才道:“不是我。自己哭的。”
這真是標準的阿九式答案。
兩人跟著金長史繞過假山,花廳便在眼前了。
花廳燈火輝煌,香鬢影,談笑飛觴,像一個幻彩凝輝的炫麗世界。
阿九在廳外站住腳,凝它。
整座花廳都映在阿九的眸子里,眸子顯得異常明亮,像是絕世名劍出鞘,鋒芒能閃瞎人眼。
這就是戰意啊!
家的人要去戰斗了!
“不要怕。”元墨單手抱著琴,手過去握住了阿九的手,道,“咱們有真本事,沒什麼好張的。”
夏日的涼風從袖間穿過,輕盈得像神鳥自天而落的一片羽,元墨的掌心永遠帶著暖暖的溫度,像一枚永不力竭的小小太。
可以驅散霾,可以消融冰雪。
“去吧!”元墨把琴送到阿九懷里,笑盈盈看著阿九,“我在這里等你。”
阿九接過琴,進花廳之前,深深看了一眼,“你走吧,不必等我。”
那怎麼行?人去戰斗,怎麼能臨陣退?
元墨看著阿九的背影走燈火最輝煌,不知道為什麼竟有一點看著戰士上沙場的莊嚴……可能是阿九的背脊無論何時都得筆直的緣故吧?總讓人覺得特別莊重。
以的份自然進不了花廳,但花點銀子換個離花廳近點兒的位置等阿九出來,卻是不妨事的。
那個人收了好,把帶到廳邊上的窗子下,代:“在這兒好好待著,千萬別出聲,更別走,驚擾了貴人們,你和我都吃不了兜著走。”
元墨自然是滿口答應,等他一走開,馬上就把眼睛到窗上。
廳上歌舞方歇,古清熱絡地為眾人引見阿九。他的地位不低,坐席卻離主位有一段距離,想來中間隔著的那些都是更加尊貴的宗室皇親。
姜其昀的座次倒是在主位旁邊。
元墨聽他說起過,他父親要不是早逝,便是上一代家主了,可以算是正宗姜家嫡系。
姜其昀本人對這個份十分滿意,因為嫡得越正宗,月銀及可以公帳上用的數目便越大,他因為嫡得不能再嫡,當家的姜長任基本對他不作任何限制,在錢財上可謂是源源不盡,且又嫡而不正,不用當家作主,因此可以一味花天酒地,甚是逍遙。
大概是這些天被拘在家里悶壞了,好不容易有場宴會,姜其昀喝得滿面紅,興致高昂,見了阿九,越發興,是旁邊的姜長任再三以目示意,才沒有上去拉著阿九喝酒。
姜長任四五十歲年紀,生得頗為富態,一團和氣,有養尊優久了才有的雍容氣態,在主位,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和席上眾人應酬得不風,還能分出一眼睛看著姜其昀不讓其撒酒瘋。
花廳極大,數十兩人合抱細的巨柱擎起這華廈,當中一塊波斯國地毯,巨大而渾圓,其上一圈一圈地織滿牡丹,瑰麗,華,莊嚴。
阿九便坐在牡丹花中央,一幾一凳,抬手,琴。
琴聲急促,像是銀瓶乍裂,又像是玉珠滾盤,讓人神一振,一掃之前歌舞配樂的靡靡之氣,姜其昀率先大了一聲:“好!”仰首又喝下一大杯。
元墨雖然不通樂理,但在樂坊久了,各曲子都聽得慣,怎麼聽怎麼覺得這曲子像是《十面埋伏》,是有名的琵琶曲,阿九居然譜了琴曲,當真是別開生面。
果然,廳上原本在談笑說話的人們漸漸靜了下來,偶爾頭接耳低語一番,想必是在夸贊阿九的琴技了得。
連姜長任都停住酒杯,目定在阿九上。
元墨十分滿意。
聽不見人們的低語。
“怎麼彈這種曲子?”
“就是……”
“看來今晚的姜家不太平……”
低低的議論聲如蠶食桑葉,麻麻地在整座廳堂傳遍。
“你看,原本都傳聞姜家家主今年生辰會在京城慶賀,畢竟生辰后就要行冠禮了。”
“當世能有資格為他加冠的人,除了古老王爺,就是陛下,眼下卻沒來,難道是不想行冠禮?”
“不行冠禮,如何繼承王爵?就算是當家主也不能名正言順。”
“那為何還不來?”
“誰知道?”
一曲終了,琴聲遏然而止,余音依然繞梁,滿廳仿佛都是金戈鐵馬縱橫來回的殘影。
“好!”姜其昀大贊,用力鼓起了掌。
古清也大喜掌,卻被夫人扯了扯袖。
元墨倒是在窗外激地鼓掌,卻不敢發出聲音。
姜長任放下酒杯,慢慢問道:“琴乃君子之音,姑娘卻用來奏殺伐之聲,不知道可有什麼講究?”
阿九從容道:“君前演舞,尚有《破陣子》,就是因為殺伐之聲既然能震懾宵小之輩,又能增添帝王威勢。尊府是何等人家?若是獻上尋常靡靡之音,倒是我不懂事了。”
“看來姑娘不單琴技了得,口齒更是厲害。”姜長任笑道,“不過,既是獻藝而來,為什麼還戴著面紗呢?”
元墨正擔心阿九又犯起犟脾氣,不肯摘面紗,不由了一把汗。
然而這次,阿九在輕輕一頓之后,抬起手便摘下了面紗。
那張無懈可擊的面容暴在明亮的燈下,如金剛石一般璀璨耀眼。
元墨松了一口氣,忽然有一種異樣的覺。
阿九,真適合這里啊。
遠非常人能企及的貌,遠非常人能企及的才藝,和這遠非常人能企及的華堂,多麼般配。
阿九來到紅館,元墨就生出一個鮮明的覺:屋子太小了,家太舊了,裝飾太糙了,得好好布置一番才行。
阿九的容貌和氣度好像能令一切地方顯得仄狹小,但在這里是例外的。
也許,是這里已經足夠大,足夠富麗,足夠堂皇,終于配得上阿九了。
“嗒”,有人手里的酒杯落在桌案上,又從桌案上滾落到地上。
這聲音將元墨喚回了魂,到窗上一看,嚇一跳。
竟是姜長任。
手攬大權、慣見風浪的姜長任,在見到阿九之后,不單失手落杯,更是直接站了起來,臉上一片震驚,指著阿九:“你……你是誰?”
古清愕然:“是今年的花魁,阿九姑娘。”
姜長任像是才反應過來,重新坐下,自嘲一笑:“阿九姑娘當真是絕,我一介老朽都忍不住驚為天人,失態,失態了,讓眾位見笑了。”
大家紛紛表示英雄難過人關,姜大人不愧是真英雄,大拍了姜長任一頓馬屁,拍得引經據典,讓元墨大開眼界,嘆為觀止。
姜長任和悅問道:“阿九姑娘仙鄉何?父母是何人?家中有無兄弟姐妹?”
阿九道:“我不記得了。”
姜長任關切道:“怎麼?”
阿九道:“我遭逢一場禍事,把過去之事忘得干干凈凈,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那當真是可惜了。”姜長任十分惋惜,褪下拇指上一粒翡翠扳指,遞于邊的金長史。
金長史立即捧了,送到阿九面前:“大人賞姑娘的。”
阿九頓了頓,才接過,又頓了頓,方道:“謝大人。”
唉,謝賞謝得這麼磕磕絆絆的,哪像是侍奉人的?
回去果然還是要好好教導一番吶,要不要花點錢請個大人家出來的老嬤嬤?
又轉念一想,罷了,如果真的阿九真的是姜家家主的伎,離開紅館只是早晚的事。
可要不是呢?總得教導一番……
元墨皺起臉來,左右為難。
金長史引著阿九退出來,走的卻是側門,元墨繞過花廳才跟上,只見金長史把阿九領到花園的涼亭里,跟著便退下了。
涼亭離花廳不遠,過花廳的窗子便看得到亭中形。亭子原本也是園中景致之一,飛翹起八道檐角,每一道都掛著燈籠。
燈籠十分致,底下垂著長長的流蘇,隨風飄,很是麗。元墨不由駐足,心想明年評花榜可以改用這一款燈籠,一定會好看許多。
“你怎麼還沒走?”
阿九站在亭子里,聽到腳步聲回,微有愕然。
“你在這里,我怎麼能走?”元墨笑著答,目落在亭的石桌上,然后,頓住。
桌上有只托盤,托盤上墊著錦袱,上面各玩意兒堆得琳瑯滿目,燈籠的芒照在上面,每一樣東西都閃耀著人的寶。
全是席上貴客們的打賞。
“這這這這這麼多!”元墨眸子變了金,手腳本不聽使喚,自走過去,拿起一塊玉佩。
啊!最最上等的羊脂玉,潤得好像嬰兒的!
“快走!”阿九聲音里全是不耐,眸子里也著一子寒意。
元墨多識趣的人,立馬明白了,連忙放下玉佩:“誤會,誤會,其實你用不著趕我走,我不會分你的東西。伎的打賞坊主可不好拿,傳出去我還要不要做人?這可是規矩。不過那長史為什麼把你帶這里來?”
按說獻藝完畢,此間事就算已了,斷沒有把花魁留下來的道理。難道是阿九生得太好,以至于讓姜長任起了心,不顧規矩,不擇手段?
就在這時,金長史去而復返,端著一只托盤過來,。
“哎喲您老辛苦了!”元墨趕迎上去,只見托盤里放著一只盅燕窩,滿臉堆笑,“多謝您老看顧我家阿九!您老人貴事忙,還親自給我家阿九送點心,小人們真是當不起,小人拿過去就好。”
卻接了個空,金長史避開的手,道:“這是我家老爺的吩咐,本就是份之事,不勞坊主了。”
“真是多謝姜大人!”元墨笑著道,“阿九,吃了燕窩,一定要吃得向廳上行了禮再走。姜大人忙,咱們不能辭行,這個禮是不能的。”
這話的意思很明白,阿九不會留宿。
金長史卻像是沒聽見,端著托盤徑走向阿九,半彎著腰,恭敬謙卑,滿是討好之意:“阿九姑娘,我家老爺說姑娘獻藝辛苦了,這盅燕窩,給姑娘潤……”
最可怕的事發生了!
姜府的長史,正兒八經的府,連府尹都不放在眼里,而今居然對阿九如此低聲下氣?看來姜長任當真是要留下阿九了!
元墨心里發急,正要找個借口拉起阿九,阿九卻擋住的手,眉頭微眉,一使眼,意思似乎仍是要走。
這……丟開坊主自攀高枝這種事也不是沒有,但,阿九竟然要干這種事嗎?
元墨震驚了。
就在這當口,一直點頭哈腰的金長史忽然直了腰桿,從托盤下翻出一把寒閃閃的匕首,猛地向阿九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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