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寒正卿又道:“你這還未養好,就要去上課,可吃得消?”
“父親不用擔心我,我對自己的心里有數。”寒作緩慢地站起。
“小心腰。”寒正卿手去扶,“如今倒是有了幾分相依為命的意思。”
父兩個相視一笑,不覺得眼下凄慘,只是有些劫后余生的唏噓。
翠微抱著一件棉襖走到門口,等著寒。
寒別過父親,走出門,翠微展開臂彎里的棉襖,裹在寒的上。后背的傷太深,一時片刻好不了,如今天氣冷,人變得極畏寒。
“娘子,還冷不冷?”翠微剛說完,一陣風吹來,立刻迎風咳嗽起來。
寒握了握翠微的手,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以后沒有主仆之分,不用再這樣稱呼我。你喚我姐姐就好。”
翠微遲疑了一下,悶聲:“可是我比娘子還大一歲啊?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您妹妹那就更冒犯了!”
“秦老師!”三四個小孩子跑過來,打斷了兩個人的對話。
寒對他們笑笑,溫聲問:“昨天的課業可都背下了?”
一個小孩子抬頭說自己背了,另外三個低著頭不好意思起來。
“阿,你背來聽聽。”寒含笑點了一個人的名字。
喚作阿的小姑娘小聲嘀咕:“沒記住……”
另一個年紀稍微大些的小男孩皺眉道:“你又惹老師生氣!”
“就是!就是!老師差,別氣老師!”
“老師,我阿爹昨兒個殺了,說晚上要給老師送湯!”
兩個婦人抱著裝滿臟的木盆結伴要去河邊洗裳,迎面遇見被小孩子們簇擁的寒,們兩個趕忙親切熱地迎上去。
“小秦老師去上課啊?你父親的怎麼樣了?”
寒微笑著說:“父親的還是那樣,一變天就要疼。”
“那可得注意了,冬天不好熬啊!看這沉沉的天,最近要有不雪呢。”
“拿著吃!”另一個人從懷里掏出兩個蘋果,塞給寒和翠微。太熱,寒和翠微推拒不得。
“客氣什麼?別耽誤了你去上課。”
兩個婦人笑著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議論著。
“這父兩個來了咱們小鎮是真不錯!我兒子昨天晚上給我背詩了呢!”
“那說不定以后還能考個狀……狀什麼來著?”
“嗐,想那遠呢?他們調皮搗蛋就行了……”
小鎮上的人倒沒指孩子們將來真能靠讀書出人頭地,如今農閑時,這些孩子們跑去上課不在家闖禍礙眼,已經是大好事了!
原先寒曾憾自己因為兒不能去學堂不能考科舉,可如今真的到了偏遠之地才曉得,能夠讀書已經是幸中之幸。
這整個小鎮,就算掘地三尺,也翻不出來一本書來,竟是無一人識字。
從三歲到十三四歲的孩子們坐在地上,亮著眼睛等寒講課。
沒有書卷,也沒有紙筆。寒只能用燒焦的木灰,在懸起的木板上寫字。而的學生們,拿著枝條,在泥地上一筆一劃跟著學。
寒款步走下去,穿梭在他們中間,看他們寫的字,一一糾正五花八門的錯誤。
曾因為為公主的老師而驕傲,如今因為能教這些山野孩最簡單的文字而開心。
好半天才灑落一粒的雪沫子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越來越大。
“好了,今天提前下課。”寒道。這是今冬第一場雪,知道這些孩子們早就坐不住了,想要去玩。
孩子們立刻歡呼起來,三三兩兩結伴跑著離去,一邊跑一邊商量著去哪里玩,玩什麼。
坐在遠的翠微趕忙起過來,問:“是不舒服了?”
寒搖頭。抬起臉來,仰著逐漸飄落的碎雪。半晌,又轉過頭去,著朝北的方向。
“那現在回家嗎?”翠微又問。
寒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小鎮的許愿井。
一口已經枯了許多年的井,被小鎮的人用紅綢圍起來,此時紅綢上掛了一點白雪。
寒坐在井邊,拾起井邊的一塊小石頭。學著小鎮上的人那樣,雙手合十將小石頭握在掌中,閉上眼睛許愿。
然后睜開眼睛,將小石頭丟進枯井。側過臉,去聽小石頭掉進去的聲響。磕磕,乃至最終無聲無息。
翠微在寒邊坐下,彎著腰,雙手托腮,悶聲說:“我知道許了什麼愿。”
寒輕嗯了一聲,也不反駁,抬起頭向北方。
他在的地方。
翠微抱膝偏過臉來著寒,說:“有件事我一直不懂,很早之前就想問……”翠微聲音低下去,也不知道要不要問。
“你想問我為什麼一定要離開他。”寒畔掛著一和的淺笑,聲線輕,卻很篤定。
翠微點頭:“他……他對你很好。其實我也懂,會有很多很多的流言。嗯……名聲會很不好聽。可是他的份擺在那里,沒人敢當面議論呀。我是覺得……只要沒人撲到面前瞎說,也不是不能忍?嗯……你若不喜歡他就罷了,你也喜歡他……”
翠微吞吞吐吐說了好長一段話。
小心去看寒的表,見寒神淡淡,什麼也沒看出來。翠微又急急說:“其實我也懂一些!娘子是個很驕傲的人,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他,覺得自卑?又、又或者不相信他一輩子都會待你好?我只是覺得很可惜……他……他能保護你,能讓日子變得更好!”
翠微胡猜了—通。
寒安靜地聽說完,才平靜開口:“在這世上有很多事都比生命安危更重要。”
若是以前,翠微定要反駁這話。可是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如今卻在心里默認了這說法。
寒微仰頭,著紛紛飄落的雪,沉靜地說:“在很多人眼中,子這一輩子要選一個能夠護得住的人,被庇護被寵就是幸福的一生。可是,翠微,我真的很厭惡‘護得住’這個說法。”
“人本可以自保,自保才能永遠昂首。一段應該讓兩個人并肩向前,變更好的模樣。而不是永遠由一方保護寵另一方。”
“正視承認份地位的差距,不是自卑。相反,站在低的人不承認這種差距,才是自卑。”
“我也沒有不信任他。我信。”
“如果想要平等地在一起,只能以站在山巔云端的人從高走下來變一個普通人的方式。那麼,泥太貪心,云太可惜。”
“云若真的在泥心里,泥絕不忍云不再是云。絕不忍他的犧牲。”
翠微手足無措起來:“別哭,您別哭啊!是我多了,我不該問東問西……我不問了!我再也不問了……”
寒迎著飄雪,遙著北方。
人這一生很長,人生之中又有很多重要的人和事。男之也不過是各種中之一。寒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與家人團聚,有共經生死的友人,還有事可以做,可以將學的東西教給小鎮上的稚。
而他,
他也當永遠站在云端被萬人敬仰跪拜,萬世的榮華富貴。分別或許會讓他難過一陣子,可是他是無所無能無堅不摧的赫延王,他以后會忘記,繼續走他的云橋朝路。
沒有走到白首的,存在過也很好。
落雪大了些,天地間逐漸染白,細碎的雪慢慢沉甸甸在寒的肩頭。風聲嗚咽著,卷起寒紅的擺。
偏過臉去,簌簌墜落的眼淚,混在風雪中。
·
埠昌城。
東方宰浮懶洋洋地坐在一把太師椅中,雙疊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他臉沉,讓屬下膽戰心驚。
大概在三年前,他就知道北齊會一敗涂地。如今他已不想著打勝仗,他只想漂亮地贏封岌一次。他要囂張地笑看赫延王被他氣得跳腳。
可是河彰城的計劃泡湯了,而如今赫延王每到一座城池就要掘地三尺尋找他。
東方宰浮皺眉,厭煩地敲了敲桌面。
軍帳外呼嘯的風吹得他心里加更厭煩。他將搭在桌子上的腳放下來,手去拿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茶水口發現是涼的,他立刻吐出來,且摔了手中的茶杯,繼而咒罵了兩句。
他站起來,在軍帳中渡著步子,想著接下來該如何做。他眉頭鎖,自言自語:“馬上就要打到都城了。他一定會到都城……”
·
長舟大步朝云帆走去,叮囑:“子林奉命回京,我接手了他的事,日后不在將軍邊。你在將軍邊要多注意些。”
“放心。”云帆說,“我覺得就是你多心了,將軍沒什麼值得格外注意的。將軍還是那個將軍嘛。”
長舟沒再多說什麼,轉回自己的軍帳。
葉南抱著胳膊立在他的軍帳外,在等著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肩上積了一小堆雪。
長舟看一眼收回視線,繼續往里走。
葉南跟進去,問:“喂,你胳膊上的傷怎麼樣了?”
“無事。”
葉南盯著長舟那張沒有表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著火氣說:“你心里不是滋味兒也不必用這種方式。”
原本封岌是派他回京做事,是他堅持要留在戰場上,讓肖子林回京。
“我本來就是武將。”長舟坐下來,拭腰刀上沾染的雪。
葉南急急向前邁出一步,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麼想!長舟,發生這樣的事誰也不想。可將軍都沒有責怪你,將軍都已經從夫人的死中走了出來,你又何必見北齊人就沖?不死在戰場上不能贖罪了是不是?”
“我要睡了。”
“你……”葉南恨鐵不鋼地冷哼一聲,轉大步出去。
長舟將刀柄了一遍又一遍,正如這幾個月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想——當時路口,若他與夫人換前往的方向該多好。
一念之差,悔之終生。
云帆端著熱茶鉆進封岌的軍帳中,將茶水送到他書案上。退出去之前,云帆再次悄悄打量著正理軍務的封岌。
他看來看去也沒看出來將軍和以前有什麼不同,只是消瘦了些而已。而消瘦也是行軍打仗的必然。這段時日,將軍從未提過夫人,也從不見他悲傷,明明已經從夫人的死中走了出來。
云帆實在不懂,為什麼只有長舟堅持讓他格外注意將軍的一舉一。
封岌從軍帳中走出來。
云帆回過,趕忙詢問:“將軍,可有什麼吩咐?”
封岌擺了擺手,讓云帆自去。
他微瞇了眼,著今冬的第一場雪。
“,點心也。”
“不是這個意思。取自枝頭雪,是雪的意思。”
封岌一陣恍惚,他抬手,接了一片雪。
雪花落在他疤痕扭曲的掌心,慢慢消融。
這一場雪直到半夜才停,第二日封岌率領大軍繼續前行。占了埠昌城,再往前直到北齊都城之前的幾座城池毫無抵抗之力,更有不戰而降。
泗家城是唯一抵抗之地。
長河縱馬急奔穿過士兵,到封岌面前,道:“稟!發現東方宰浮的行蹤,已被長舟率眾圍堵!”
封岌沉聲下令:“放他走。”
長河愣了一下。
封岌補充:“不要被他覺察。”
長河完全探不封岌這是何意,他也不敢多問,立刻轉縱馬狂奔去傳話。
封岌眸沉沉地著前方。
離了這泗家城,就到了北齊的都城。遠山巒之后,已約可見北齊都城的廓。
要結束了。
終于要結束了。
略作休整,五日后,封岌率領浩浩湯湯的大軍繼續向北,直奔北齊的都城。
士氣高漲,未戰而歡呼。
所有人都知道歷史將改寫,幾百年間時不時向中原欺的北齊將俯首稱臣。不,是再也不復存在!
捷報連連后傳,大荊朝堂與鄉野算著日子,算出這一日終于要到了。他們開始盼著最后的捷報。
穆然的皇宮中,圣上站在高,瞭著北方。這一日終于到了,他自語道:“應當快到宿州了……”
得知他世時的欣喜,還有過往與他為數不多的相,水般襲來。
圣上閉上眼睛。
他不能讓封岌活著回來。
事關皇家臉面。有些事,只能永遠為。
·
封岌率兵至北齊都城時,眼前這座皇城之中哭嚎不斷,城中人四逃竄。往日囂張的士兵早已棄城而逃。
封岌下了馬,踏著北齊鋪著虎皮的高階,一步步往上走。他站在雄獅浮雕的玉臺之上振袍轉。
高臺之下無數將士舉刀高呼。
喝聲震天。
從此再無北齊,腳下的土地自從納大荊的版圖。
長燈快步趕來:“稟將軍,東方宰浮帶著北齊皇帝朝北逃去!”
“追。”封岌翻上馬,朝北疾奔。
封岌的馬,無人能追得上。
長舟突然推開面前興高采烈的云帆,縱馬去追。葉南抬手下令跟隨封岌去追北齊皇室。
北齊地勢崎嶇,縱使都城也不例外。
封岌縱馬當先,追至懸崖。
北齊皇帝跌坐在懸崖邊,瑟瑟發抖,不斷求饒。
封岌下馬,一步步朝他走過去。
當他走到懸崖邊,利箭刺破風聲朝他而去。封岌突然轉過,任由那支箭刺中膛。
在追來的萬千士兵目睹下,封岌張開雙臂,朝著后的懸崖仰去。
疆場是一代將帥最好的歸宿。這,應當也算。
封岌向東方宰浮躲藏的方向,角扯出一莫測的笑意。
縱橫疆場十七年,他收獲良多也失去不。
今日夙愿了,一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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