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小雨已過,天空洗晴。
院里兩口空缸子,在檐下接了滿滿的雨水,翹楚幾回經過,耐不住招來侍弄花草的丫鬟,吩咐往里頭種幾窩碗蓮,挑偏偏紅的姑娘喜歡。
翹楚進屋,看見郁桃穿著一件曳地襦,為圖清涼,出前大片雪白,靠在榻上吃尖桃。
窗子對著廊廡,廊廡之下便是正院,海棠春盛,視線之便是兩口大缸子。
郁桃咂咂,讓翹楚看,“你說上回普化寺那里的王八,放在這缸子里養,不正正好。”
翹楚沏茶的手一抖,自家姑娘的喜好著實琢磨不,試探著開口:“那奴婢讓甘驢兒給姑娘買幾只王八回來?”
郁桃聽這麼一說,來了興致,起梳妝換裳:“他又不會相看王八,這還得我自己親自去。”
雀喜打外頭進來,聽見們說王八,道:“那缸子太深了,姑娘想養王八,至要放進去幾塊兒大石頭,水半缸,王八好出來曬殼,不然要患病的。”
“拾已都記上。”郁桃說,“還有什麼需要的,一并說來,我剛好出趟門兒。”
雀喜掰著指頭細數:“要想好看,下頭鋪鵝卵石,細細一層水土種水草,水面皮種碗蓮,靠缸壁放大石頭,再養兩條小紅鯉魚,這樣布置最妥帖。”
郁桃心道雀喜多懂的人,出門前便一并帶上了,選王八不得行家。
過早晨已經是微熱的天兒,馬車順著胡同道往小巷子鉆,越往前走,路旁越多商鋪,酒肆和角樓。鋪頭黃幔飛揚,牌匾在后頭忽忽現。
夾道人來人往,包子鋪的熱氣蒸騰起來直往天上躥,郁桃著窗戶,看的十分高興,就為這份熱鬧。
魚鳥市集還在殺豬賣的巷道里頭,馬車行的慢,滿臉蠻的殺豬師傅提起一盆水沖洗豬頭,水混著污穢淌在路邊。
拾已抬手去遮的眼睛,“姑娘別看這個,晚上做噩夢。”
郁桃不怕,還有幾分好奇,“咱們府上的豬就是從這兒買的?”
“不是。”雀喜笑了笑,“咱們府上的豬都是莊子養的豬,隔天兒就往府上送的,不是豬,鴨鵝魚鳥莊子也養。”
娘是后廚的管事婆子,耳濡目染的對這些最是清楚。
郁桃在府中自是客,市集嘈雜,拾已勸別下馬車,“讓雀喜挑了好看的,姑娘再選,別下去污了鞋衫。”
郁桃不肯,兀自戴上幕籬,由雀喜攙著跳下馬車。
是魚兒得水,逛花了眼。到這里,才知道王八小魚都是極為尋常的件兒,像有種水葫蘆底下養的一種渾赤金的東西,腮旁三對羽似得,腹肚長四腳,又古怪又好看。
小販戴著灰布巾子,瞧見貴客,揣著手出來笑的眼睛瞇起:“姑娘好眼,這可是火焰蠑螈,十分好養,放在家中招財進寶。小的這兒還有白的黑的您看看嗎?”
郁桃瞧著蠑螈那對小豆眼,十分大方:“白的金的來一對。”
于是小販便殷勤的撈了兩條個頭最大的裝進封的木匣子中,由小廝和倆王八小魚一起端著。
市集背后多是些酒樓的后廚,柴火燃起的白煙從棚子里升起,騰騰的煙火氣打著火星子往上冒。
郁桃停著腳步在后院柵門外嗅著,微甜微酸的味道,眼睛一亮:“松鼠魚。”
拾已含笑道:“讓小廝將東西送回府上,姑娘進去嘗嘗味兒?下午還長著,您吃飽了下來還能接著逛。”
郁桃這一口,矜持的點頭示意。
翹楚進去座,沒多會兒回來,酒樓的小哥搭著白布在其后跟著,引著們往樓上走。
樓上都是雅間,落地的竹簾相隔,微微竹管弦耳,時不時幾聲輕笑,都是為了附庸‘雅’字。
郁桃懶懶的趴在桌上,耳朵聽著翹楚念下去一串菜名,挑了幾個名字好聽的,也沒看店小哥什麼神,擺擺手讓他先下去。
雀喜倒了茶哄:“姑娘喝口茶,這會兒沒神是早上走累了,您嘗嘗這里的茶,特地加了果子泡出來的,味道都帶甜。”
“噢。”郁桃無打采的,眼睛勉強支棱,“拿過來我嘗嘗。”
嘬一口,慢騰騰道:“這樣的茶,就該和韓世子一起喝才對。”
翹楚一言難盡的回。
“唉...”郁桃竟然有點想那個不饒人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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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頓飯的安靜,在張錦菱瞧見拾已的時候意外打破。
張錦菱算是郁桃在平城屈指可數能聊得來的閨中好友,雖然在鄭氏口中管這個‘廝混’。
“你竟然敢出門?”
張錦菱掀簾進來,穿了件倩碧的衫,一頭說的便是這句話。上上下下把郁桃從頭發看到腳后跟,然后比出一個大拇指。
“這都能撐住。”
“我是不是要躲在家里哭上三天三夜,然后絞發出家,才合你們的意?”郁桃一掌拍在張錦菱手背上,奪回筷子,“你沒銀子吃飯?”
“那不至于。”
張家夫人以兇悍著稱,張錦菱爹只因納了一民,上朝路上直接被拎著耳朵回府理家室,至今都是朝中笑談。
張錦菱坐在墊上,毫不客氣的讓丫鬟拿來箸子,“你庶妹婚那天,我和阿娘去觀禮,當時瞧著背影,鄭伯母未出面,我就猜到了事由,可把我惡心壞了,真不明白你是怎麼忍下這口惡氣。”
郁桃兩口菜搭著飯沒說話,里嚼菜的力度卻增加了。
酒樓的菜肴擺盤致,味道鮮,但分量極小,拾已問了姑娘們的口味,下樓加菜。
郁桃靠在簾子邊,想起有道清水點豆腐,澆上蜂味道很好。提起竹簾,出頭正要喚住拾已,突然看見木梯之下,慢慢漩出的兩人。
郁桃‘嗖’的回腦袋,筷子吧嗒落在桌上。
“大驚小怪干什麼?”張錦菱被嚇一跳,抱著巍巍道:“看見我娘了?你別嚇我。”
“不是。”郁桃坐在墊子上,像被人魂斷魄了一般。
出門沒看黃歷,吃頓飯竟然和郁苒撞上了?
薅了把額前的頭發,忘了昨晚阿娘才說過,今日郁苒兩人會到平城,就安排在閑庭的,閑庭離這兒也不過兩個胡同巷子。
郁桃磨磋著牙,想起方才自己掃見的景,段岐生小心翼翼扶著郁苒一步一步地拾階而上。
狗男狗雙對,而卻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酒樓獨自吃飯,這種差異在郁苒懷有孕后尤為明顯。
也讓郁桃頭次意識到自己頭頂的不該是黑,而應該是春天的。
張錦菱不明所以,擔心后怕的讓丫鬟出去看一眼。
翹楚小心翼翼的掀起簾角,只一眼便如同雷擊一般,‘嗖’的躥回來。
“怎麼了?”張錦菱被主仆幾人繞暈了頭。
翹楚臉極臭,“二姑娘在外頭。”
“誰?”
張錦菱攢頭出去,終于瞅見讓主仆二人見之變的人 —— 段岐生攙著郁苒正往這邊來,夫妻皆著月白衫,郎才貌很是羨煞人眼。
“欸?二妹和二妹夫啊。”
退回簾,笑瞇瞇看著郁桃:“不是吧,你還怕他們兩個?”
“怕?”郁桃掀起眼皮,慢吞吞道:“我也是有良知的人。”
“哈?對他們?”張錦菱一臉‘你這麼善良,逗我吧?’的表。
“唉......”郁桃沉沉嘆口氣,重新拾起筷子,“我只是不打孕婦。”
張錦菱張大,一塊魚掉出來,“這就懷上了?”
“不止懷上了,別人還讓母親幫襯著照顧,一副出了事兒要拿我們問罪的樣子。”
“可真賤。”張錦菱罵了句,忍不住分析:“這才把月,你沒想過段岐生那家伙為何非郁苒不娶,不定婚前就有了?”
郁桃看著窗外出神,還真沒往這上頭上過,男□□本就疏缺,何況像段岐生這樣心思搖擺不定的能是良人?
如今木已舟,再去想這些有什麼用呢?
能膈應郁苒的,不過就是搶了心尖尖上的那個男人罷了。
?
郁桃突然抓住窗邊,眼睛捕捉到樓下那架馬車,停在酒樓門口,轎廂下的車有明顯的折痕。
兜帽車夫吩咐伙計修繕,而立在一旁清清冷冷的男子,不是‘韓偉’是誰?
郁桃心思微,當即撂下碗筷,往樓下去。
“干什麼去啊?”張錦菱追問道。
郁桃擲地有聲撂下話:“為了強權富貴!”
張錦菱:“?”
.
郁桃走下繁復錯的木樓,穿過前院的竹林小徑后,看見了牌匾之下的人。
還算僻靜的巷子,車夫仍在與店家涉,郁桃站在小徑的石子路上,豎耳聽著。
今日穿著力求輕裝簡行,但防不住好段能將簡易的衫穿的亭亭裊裊。
風一拂過,尤其明顯,哪怕是跟著倒影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玲瓏有致的模樣。
韓祎略低頭便看見,影子畏畏往前又往后,手放在邊松鼠吃果子似的咬著。
這樣大膽的、又有些怕事的風格,極其明顯。
沒頭沒腦一樣往他跟前撞,他不曾留意,也知道是誰。
郁桃磨蹭完小段石子路,最終,閉閉眼,一冒頭出現在了韓祎面前。
事已經知道了大概。韓世子的馬車為避讓在路邊玩耍的孩,這才驚了馬,撞壞車轱轆,不得不就地停下。
是有心想幫襯的,不過看見那張幾分冷然偏偏俊逸的臉,有些糾結了。
實在是忘不了,韓祎那一句“姑娘雙健全,可以步行下山。”
聽聽,這是人話嗎?
這咱還能幫嗎?
但是,生在平城自家地盤上,郁桃明顯底氣足多了。
韓祎背手而立,垂眸看著,極有耐心的等開口。
郁桃抿了抿,出個甜的笑。
“世子哥哥,我有馬車,要不要借你用呀?”
聲音甜的像是放了蔗糖的糕點扔進罐子泡上三天三夜,能齁死三個張錦菱。
也不知道這樣同人說話的腔調是誰教的。
風從兩人之間的空隙流過,略微沉默的片刻后,韓祎笑了。
郁桃有些懵,借馬車很好笑嗎?
出于直覺下的習慣,覺得有些大事不妙,腳步后挪,但心又被驅使著無法后退。
是要做世子夫人的人,這點問題能算什麼?
韓祎的笑容極淺極淡,幾分漫不經心的意思,便收攏了。
他傾了傾,留些片寸可供呼吸的空間,和四目相對。
“馬車借給我了,你怎麼辦?”
男人的眼睫長且,漆黑的眸子似有吸納萬的能力,將罩在其中。
郁桃額頭起了薄汗,有些難以呼吸,甚至聞到了他上微微帶著苦味兒的水安息熏香。
狗男人,竟然出賣相騙取馬車,沒什麼出息的臉紅了,說話開始結結。
“沒,沒關系。”
“郁府離這里...”抬手指向郁府的位置,話說了一半,突然想起什麼,臉上沁出紅,眨眨眼道:“世子哥哥的馬車若修好了,我用就行了。”
郁桃瞧著多張,心卻忍不住為自己拍手好。
這步棋真是進可攻退可守,韓祎看起來就是有急事,必然等不及馬車修好,那便不得不借走自己的馬車。
而呢?若是拿到韓祎的馬車,他們之間下一步的牽扯只會更深。
知恩圖報,以相許。
但韓祎看著,薄輕啟,“我的馬車不行。”
“?”
什麼意思?難道是連點兒抵押都沒有,就想白白獲利?
郁桃揪了揪袖口,目直視他,寸步不讓,語氣卻十分弱:“那我怎麼回家呀,天這麼熱,世子哥哥先送我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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