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幾乎是在衙役沒說完,周高南已經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
他繞過桌子,一手起袍擺,匆匆向外走去。
俞星臣跟著走了一步,見周旅帥竟公然撇下這滿堂的人而跑了出去,而且還是因為薛放。
俞大人頗為無奈。
想到方才自己問了、而段家兄弟沒回答的問題,俞星臣俯:“你們有何難言之,勸你們盡快坦白,不要非得等到大刑伺候。”
往外看了眼,似乎能聽見周高南跟薛放兩人在外說話的聲音。
俞星臣又道:“這位酈縣來的薛旅帥,你們大概不知道,他可是比周旅帥更狠絕百倍的人,別要等到他出手就晚了……”
段寬跟段濟面面相覷,終于段寬說道:“大人,您這是在把我們往死路上。”
俞星臣盯著兩人:“正好相反,我在救你們。”
巡檢司門口。
還沒出門,周高南便舉起了手:“十七!這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他對待俞星臣的時候只差橫眉冷對,看見薛放,卻突然春風滿面。
薛放躍下馬背,在他后,跟隨的士兵們手中牽著繩索,后面拴著六七個窮形惡相的,個個帶傷,走路一瘸一拐,引得街頭上人人駐足。
“周旅帥,久違了。”十七郎隨意招呼了聲。
“什麼周旅帥,你是不認我這個哥哥了。”周高南不由分說把他拉了過來,握拳親昵地捶了捶他的后背。
薛放笑,指著后面:“你這云縣的路上沒打掃干凈,我替你稍微清理清理。也算是給你的見面禮。”
周高南放開他,細看那邊幾個,當看見其中兩張悉面孔,陡然變:“你、你是怎麼拿到他們的?”
薛放道:“我正好端端地往這兒來,他們就很不長眼的擋在馬前,還說什麼云的滅門案是他們做的,我心想哪里有這樣好的事兒,這簡直是送到邊的。”
周高南已經走到那幾個賊徒跟前,搖頭道:“康知縣家的案子是不是他們做的我不敢說,可是我知道去年云跟臨縣的幾起綁票案,必跟他們相關。十七,你這份禮非但大,而且重,這幾個人上系著好幾條人命呢。”
一揮手了人來,吩咐把這幾人投大牢。
周高南笑道:“十七,你這份大禮我收下了。對了……你好不容易來了,必定要多住幾日,我立刻人回去跟你嫂子說,收拾房屋,準備你喜歡吃的菜,家里那兩個小的若知道你來,不知得多高興。”
正要拉著他進,就見俞星臣從里走了出來,彼此照面,俞星臣問:“薛旅帥到了,怎麼……楊先生沒有隨行?”
薛放道:“見面就問,真是不怕賊就怕賊惦記。”
俞星臣啞然,只得對周高南道:“周旅帥,我先告辭。”
周高南沒空理他,見他要走才想起來:“俞大人,千萬別再去縣衙了。”
薛放跟他一起看向俞星臣:“他想干嘛?”
周高南就把俞星臣之前去縣衙,突然吐暈厥的事告訴了,又道:“所以我寫信稟明狄將軍,他想法料理,萬一這位大人在我這里出了病,我還要跟他擔干系。”
薛放卻笑道:“沒有金剛鉆別攬瓷活。一個文往這些打打殺殺的案子里鉆,能得什麼好兒?別管他,他去,死了省了我的事。”
周高南嘶了聲:“怎麼,你跟他有嫌隙?舊怨?”
“倒不是我……”說到這里薛放道:“罷了,別提這些掃興的。還是快把這案子跟我說說罷。”
之前在津口牛馬棧,為楊儀被誣陷的案子,薛放啃了許久的文書,那時候他后悔沒帶隋子云。
此時在云,為了康曇的案子,十七郎又開始翻看那些麻麻的證供,此刻他突然后悔不楊儀跟著。
那些什麼誰死在哪里,中了多刀,什麼現場的陳設,還有什麼詩……他越看越覺著暈眩,只聽周高南所說,也聽的模模糊糊。
周高南原先沒在這陪他,他似乎很忙。
此時才又閃了進來。
“老周,”薛放抬手:“我想到了,你帶我去一個地方。”
“你也要去縣衙?”周旅帥額頭汗,一臉笑。
薛放覺著他笑的有點兒古怪,卻也沒空深想:“當然不是,我想去……”
尸首。
康家十二尸首。
其實原本俞星臣也該看的,有時候尸首比任何東西都直觀明白。
但俞星臣不敢看,尤其是康曇。
在這時候他還不是個最有城府最為冷靜絕的人,甚至連一個舊友的離去都有些無法面對。
薛放來到了巡檢司的停尸房。
就算膽大如他,在看見整整齊齊十二尸首橫在面前,板床上放不下,便擺在地上,這幅場景任是誰看了也得心頭一寒氣兒。
此時薛放突然又想,得虧沒楊儀跟著。
靠近門口的一尸首,是大爺康逢春房的小廝。
這小廝前跟后心、背部都有刺傷,據仵作記錄,該是在地上爬了一段后氣絕。
小廝旁邊是康逢春的尸首,康家大公子赤/,原來發現他的時候是在浴桶中,被一桶水浸泡。
他的致命傷有些古怪,竟在下/,把那切的鮮淋漓。
周高南小聲:“你說這下手的人是不是個瘋子?怎麼沖這個地方下手。”
薛放忙把那蓋布放下:“誰知道,許是嫉妒比他大?”
周高南噗地笑了,又趕忙斂笑,向著周圍的尸首致歉:“得罪得罪。”
康逢春旁邊,是大太太,也就是他的生母,被刀刺中脖頸跟下半張臉,舌頭都給削去了半邊,披頭散發,簡直鬼怪現世。
大小姐康夏,致命傷是在背上,應該是在逃跑的時候被逮到,但除了這些外,的臉上竟也有幾道奇怪的傷痕,薛放特意看了看,不像是刀痕,卻有點像是……抓痕。
其他兩個丫鬟跟那妾室,都是被割斷了嚨。
薛放邊看便皺眉:“連我這樣的人,都覺著這兇手實在非同凡響。”
周高南道:“誰說不是,所以當我看到那墻壁上的字跟康知縣的斷指、又聽了那看門老頭子的什麼惡鬼索命,我幾乎也都……”
他搖搖頭,指著旁邊一尸首:“你不要急著笑話,我也不是只因膽寒而已,這些人被殺死還可以解釋,但是這二小姐康寧,居然是自縊亡,再加上大小姐臉上那莫名的抓痕,以及康知縣的題字,這不是很詭異麼?”
他說著嘆氣:“本以為是段家的人行兇,沒想到又白忙一場,我倒是寧肯相信惡鬼之說了。而且,那俞大人還口口聲聲地跟我說,康大人寫那字的時候,是很、很高興很快意的,你說這不是瘋了麼?”
薛放去看康曇。
康知縣的致命傷在心口,渾上下除了這一,就只有雙手腕跟掌心的痕,以及那出白骨的斷折的右手了。
“他留的那首詩,怎麼念來著?”薛放問。
周高南轉頭看后,侯隊正趕忙翻了翻手中的卷冊:“輕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上人來。”
他一口本地的土味話,把這首王維的名句念得奇奇怪怪。
薛放把這些尸首都看過了,站在門口環顧眾尸,覺著十分違和。
刺傷,抓傷,割,自縊……還有那墻壁上的字。
這真的太怪了。
“走吧。”周高南招呼他:“時候不早了,也不能在這兒呆太長,氣太重。”
薛放同他到了門口,忽然一頓,竟又返回到康逢春的尸首旁。
他舉手把下半截的蓋布掀起來。
周高南吃驚:“怎麼還看那個?”
薛放盯著那的零碎看了會兒,才又將布蓋上。
周高南奇怪地看他:“你總不會是去看到底是大是小吧?”
“再胡說,”薛放道:“你小心他晚上找你。”
周高南忙閉口不言,回頭向著停尸房方向連連作揖。
“聽說康家還有個小的活著?”
“是,可也沒什麼用,被嚇傻了,整天呆呆的不言語。”
“如今在哪兒?”
“我看康知縣怪可憐,這孩子一時無去,就先留在我家里了。”
“那個傷的呢?”
周高南皺眉:“二公子的形不妙了,請了好幾個大夫,都說就這兩天的功夫了。要他開口只怕都難。”
說到這里,周高南忽然饒有興趣般問:“對了,那位楊易楊先生到底為何不曾同行?”
薛放道:“你跟姓俞的一樣,好好地怎麼又提他了?”
周高南道:“我還以為你會帶他一塊兒過來。”
“笑話,我跟他還沒到那形影不離難舍難分的地步。再說,我來還不夠麼?”
周高南目往遠瞄了瞄,微笑:“我就是說多多益善麼,一個能救人,一個能拿人。”
薛放道:“你以為是買東西啊,多多益善……”
“該不會是……鬧別扭了吧?”
“胡說!又不是小孩兒,鬧什麼別扭,”薛放顯然不愿意說這些:“行了,我得去趟縣衙。”
周高南遲疑:“我陪你去?”
“你自忙去。”薛放頭也不回地揮手:“我又不是俞星臣。”
周高南嗤地笑了:“別耽擱太久,中午記得家去吃飯。”
薛放已經上馬去了。
輕閣小雨,深院晝慵開。
坐看蒼苔,上人來。
俞星臣站在康曇書房外的走廊上,著右手側那刷刷響的樹木。
他至今不知這是什麼樹,居然在大夏天的落起葉來。
嘩啦啦,風一吹便灑落一大片,鋪天蓋地地向著他吹來,這幅形,讓俞星臣覺就如同有人抓了一大把的紙錢扔在了空中,隨風飄落。
有的“紙錢”落地,于走廊上刷刷滾,著他的靴子跟袍擺掠過。
俞星臣知道自己不該再來此,但康曇的那首題詩總是不斷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魔怔一般。
他走進書房,卻沒記著去那堵墻跟前,而是轉到了康曇的書桌前,在那張松木椅子上坐了。
一抬頭他就能看到那題字的墻,那四行字,如一個巨大的謎題之眼,同樣在回看著他。
窗外的樹葉還要搖,映的窗欞上的影子不住的變化。俞星臣微微瞇起眼睛,突然愣怔。
為什麼會是這首詩。
只是因為喜而已嗎。
為什麼要寫在墻壁上……到底是在什麼狀態下寫下這詩的。
詩可以言志,可以抒懷,可以記事,可以寫景。
段濟所聽見的那首《浪淘沙》,便是言志的典型。而王維的《書事》,可以說是寫景而后抒懷。
但是。俞星臣約想到一點很不對之。
此刻他坐在康曇的椅子上,微閉雙眸,邊的日影逐漸消退,白晝了黑夜,他瞬間變案發生那天之時的康曇。
燈火搖曳,窗外有刷刷樹葉搖響。
不對,不對。
俞星臣猛然睜開雙眼。
他有一點可以確信:王維的《書事》,極為不適合在那天晚上出現。
這是周高南他們所無法了解的境界。
就如同周高南不太相信,俞星臣能判斷出是康曇親自寫的這首詩,而康曇在寫這首詩的時候是極為快意自在,揮灑自如的,而絕非被人脅迫或者其他。
俞星臣知道自己的判斷左右矛盾,畢竟沒有任何人可以在磨破手指白骨為筆的況下還能快意的起來。
但他確信自己不會出錯。
或者真的是有……鬼?
刷拉拉,一陣異響,邊的窗戶仿佛被什麼撬,慢慢地要被打開了。
俞星臣不可置信地轉頭著,渾的都涼了。
“啪”,窗戶被掀開,窗外是薛十七郎探頭向看了看:“是俞大人啊。”他瞪了俞星臣一眼:“我還以為康大人回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