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迷離。
山霧茫茫。
另一邊的屋舍中早已點起了並不很明亮的燭火,屋,齊嬰正與大魏太子高靖對坐。
魏太子高靖曾被沈西泠的小姑子顧婧琪稱作淇奧公子,意指此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玉石一般的風雅氣度,更有玉石一般漂亮的皮囊。這比喻十分妙確鑿,但見燭火之下這位太子殿下眉目清俊,即便與齊嬰坐在一起也並未落下乘,隻是他時年二十七歲、比齊嬰小了約四歲,平生也不曾經曆過齊嬰那樣的大風大浪,在氣韻上自然就難免顯得單薄些,稍顯遜。
他端起麵前短案上的茶杯,品了一口杯中的茶,隨後看向齊嬰道:“久聞先生出江左世家,品味高華,近來暫居於此荒山之中,用度如此糙,說來也是我朝怠慢的過錯。”
他態度十分謙和,齊嬰笑了笑,答:“殿下客氣,簷下之人罷了,並無什麼講究。”
高靖聞得此言亦是一笑,他頓了頓,又頗負深意地說:“所謂簷下與宇下,想來不過是一種心境,倘若先生願意,此屋簷也可化作穹宇,那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這話意義頗深,細聽來……倒有勸齊嬰歸附大魏的意思。
這主意乍一聽十分荒謬,然而仔細推敲起來卻也頗有一番道理——是啊,留在江左大梁又有什麼好呢?那裡兇險,幾乎所有人都與他為敵,還不如索效仿先賢另投明主,假使南齊北顧同朝為、隻要再加上一個不太昏庸的君主,一統的大業便有大了。
這話高靖雖是帶著笑說的,可眼中深藏的卻是真意,任誰都能看得出來,這位殿下是真心想要籠絡麵前這位聲震南北的名臣,倘若齊嬰此刻點頭,等待他的便是高厚祿、風絕不遜於往昔。
齊嬰同樣也看出來了這位殿下的真意,隻是他的神有些悠遠,歎了口氣後方說:“羈鳥舊林,池魚思故淵,外臣恐終有負殿下所托。”
聽了這話,即便是在意料之中,高靖的神也依然難免有些失,但與此同時,他的眼中也依稀生出了些微慨。
羈鳥舊林,池魚思故淵……原來這就是眼前這個男子即便步履維艱、百劫,也依然甘為江左之臣的緣故麼?
他所所思的是什麼?僅僅是故國的山川河澤?還是那裡與他有關和無關的一切?
高靖並不知道答案,他所能見的僅僅隻是此時齊嬰目中的安穩開闊,之儼然即之也溫,一時竟給人恍若神佛之,是那樣浩大而悲憫。
大梁齊敬臣……或許隻有真正與他相對,才能知道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高靖心中折服,歎曰:“先生之風朗闊,果非常人之所能及。”
“殿下言重,”齊嬰搖了搖頭,隨即目和煦之,“此次外臣遇困,還多虧殿下代為轉圜。”
齊嬰這句倒不是客氣話,在這次的事裡,高靖的確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
江左韓家一係早就與魏帝達協議,要借魏廷之手殺齊嬰,而大魏朝廷一早就將南朝這位年輕的左相視為眼中釘中刺,魏帝自然很快便應承了此事。
太子高靖是皇後鄒氏嫡出,也是魏帝如今唯一年的兒子,乃繼承大統的不二人選。魏帝很早就讓長子參涉政事,這次暗殺自然也不會瞞他,而高靖聽聞此事後的見解卻與他的父皇不同。
倘若現在是五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北伐之戰還冇來得及打,那高靖一定支援暗殺齊嬰,因為那時大魏國力強盛,百萬雄兵意氣崢嶸,揮師南下當有一統之機。
可現在一切已經不同了。
五年前北伐一戰傷了大魏的元氣,三年前的鳩陵之戰大魏更是折損了二十萬兵馬,甚至連顧居寒本人也被梁軍將領重傷,險些喪命。如今的大魏已經打不起仗了,冇有錢糧,冇有兵丁,更冇有國運。
他們最需要的是休養生息。
殺了齊嬰真的有利於大魏麼?
江左韓氏的狼子野心如今已經呼之慾出,假使齊嬰死了,則他們一族謀反功的可能極大,倘若韓守鄴坐了帝位又當如何?他為人愚魯怯懦,按道理應當會到顧居寒的威懾,可是為君和為將是截然不同的,作為一個將領他不得不親上戰場,可是作為君主他就大可不必直麵在沙場上與顧居寒橫刀立馬的恐懼。
而人的恐懼一旦褪去,很多限製就都會被突破,屆時大梁或許會很容易地發現……大魏的雄兵已經遠不如當年那樣強勁了。
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韓守鄴的確愚魯,可有時候偏偏就是這樣缺思慮的人更容易突破障壁,他們不會考慮製衡、不會顧念蒼生,隻講一個單刀直,可大魏此時最怕的就是這樣的直來直往——他們已經承不了任何試探了。
當然如果事態真的發展到那一步,他江北也不是不能真的和大梁毫無保留地一戰,隻是那又有什麼好?兩敗俱傷,蒼生難而已。
他們需要的是安定,需要長久的和平。
而高靖知道,齊嬰是認可這一切的。
當年的鳩陵之戰魏軍之所以大敗,就是因為他們掉了齊敬臣在梟山穀設下的圈套,一場火攻掀起滔天大火,魏軍三十萬兵馬宛若甕中之鱉,眨眼之間就要化為灰燼。
那一戰的帶兵之將正是顧居寒,而太子高靖也曾隨軍督戰。
他們都曾被齊敬臣到死地,可到了千鈞一髮之時,梁軍的包圍圈卻出了一個小小的缺口,那不是算,而是齊嬰留給他們的一條生路。
他曾放過他們一次。
他為什麼放過他們?高靖曾百思不得其解,後來他也一度以為這是齊敬臣的自救之法——他不能放任大魏徹底冇落,否則他自己對於梁皇就冇有了價值,他會被棄如敝履。
可後來高靖漸漸明白了,他的眼界終歸是太過狹窄——齊敬臣早已先於這世上的所有人,考慮到了整個天下。
他一定知道,大梁的境況雖比大魏好上些許,但本質也冇有吞併一國的能力。即便這時梁軍拿下上京,他們就能安然無恙地統治大魏的國土麼?
絕不可能。
會有無窮無儘的北地民不斷地反抗、會有不計其數冇落的北地貴族借魏室的名號興兵反叛,大梁難道有能力一一鎮麼?
可攻,卻不可治,後果無非是天下離、百姓苦。
齊敬臣已經把這一切都看了,所以他當初才放了他們一馬。
並非為一己之私,而是為了天下蒼生。
當高靖終於想明白這一點之後,他就知道——齊敬臣絕不能死。
隻有他活著,大梁的朝局才能得到更好的控製;隻有他活著,南北的局勢才能更好地穩定;隻有他活著……這大江南北黎民無數,才能得一夾求得生機。
因此,高靖堅決向魏帝進言陳,稱絕不可殺齊敬臣,而他的父皇卻目短淺,隻貪求眼前的蠅頭小利。高靖無奈,苦思之下才另想出一個說法在父皇麵前應對:他將原本的刺殺換一場大火,此後暗中監丨齊敬臣,以他為籌碼再與南朝涉,從而再換取更多的利益。
魏帝這才勉強點頭。
但與此同時高靖也是知道的,他父皇並冇有真的放棄要殺齊嬰的計劃,因此這連月來他一直暗中看護著這座荒山,謹防有人要對齊嬰不利,同時他也知道——他要儘快放齊嬰南歸。
五月初時他就曾找到過一次機會,那時他便派人暗中給齊嬰送過訊息,但齊嬰卻並未給他迴應——他似乎有什麼其他的計劃,寧願蟄伏在這荒山之中,不肯立刻南歸,直到昨日高靖才收到他的訊息,稱想借他一臂之力離開上京。
這纔有他今夜的來訪。
此時高靖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的這個男子,隻覺得他深不可測,那雙目之中似乎深藏著無限的泥濘和晦暗,可同時又有同樣多的朗闊和清明。
他對齊嬰說:“先生心中有山河,此去若得長風,必然扶搖直上一改乾坤,孤隻盼屆時先生能不改初心,仍護兩國安泰、護這天下黎民。”
他說完,他對麵安坐的那個男子眼中便浮現出了一笑意,他似乎頗為開懷,看著他說:“溫若有幸得明主如此,江北浩浩之地,數十年無憂矣。”
高靖聞言一愣,才知齊嬰是在讚他,而被這樣的一個人誇讚了,他心中竟不浮起惶恐與欣然。
如此榮幸。
而齊嬰說的僅僅是實話罷了,高靖的確是難得的明君材料。他是鄒氏嫡出,論理當與顧家不睦,但他能明辨是非、不為家族立場所搖,既能信重真正的忠臣,又能明目看清這天下的局勢,凡天下之君主,有幾人能做到如此?
倘若蕭子桁也像高靖這樣,那一切該有多好?
齊嬰不暗暗歎了口氣。
他的思緒並未在憾中停留太久,很快便重新變得波瀾不驚。
明明滅滅的昏黃燭火之下,他手從側取出一個卷軸,遞給坐在對麵的高靖。
高靖接過,目不解,問曰:“敢問先生此為何?”
齊嬰一笑,繼而側首向窗外。
窗外夜霧瀰漫,但約已可聽見人聲,想來是沈西泠和顧居寒回來了。
齊嬰著沈西泠在霧氣中朦朦朧朧的影,神和地說:“此去若外臣功,便請殿下垂閱此卷;若非如此,便請付之一炬,當一笑耳。”
高靖當時乍聞此言頗為不解,但思慮片刻後似有所得。
他依稀明白了什麼,隨即向齊嬰拱手,敬曰:“既如此,孤便順祝先生得萬裡長風。”
“一役定此乾坤。”
作者有話要說:我單方麵批準小姑子與太子結婚!這個男的不錯子!
(btw還有天使記得鳩陵之戰在哪裡提過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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