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玉佛寺的浴佛法會十分盛大。
北地建築大多比江左更為雄闊高大,玉佛寺因是皇室捐資所建,自然更加比沈西泠最為悉的棲霞寺來得輝煌,一百零八金羅漢繞釋迦牟尼大佛像一一安坐,列位菩薩更為祥雲繚繞,於一片金熠熠之中低眉顧蒼生。
法會開始時,玉佛寺的僧眾便搭持上殿,按東西序位分班而立。鐘磬之聲不絕於耳,有六人出班恭迎佛像,慧覺方丈便在六人之後徐徐而出,恭請佛像從經樓大殿。
大殿鐘鼓齊鳴,佛像安座金盆中,慧覺方丈攜眾一同上香禮佛,誦《沐浴真言》,隨即祝聖繞佛,唱《佛寶讚》及《迴向文》,唱經之聲於大殿之不絕如縷,是謂功德圓滿。
沈西泠知道,齊嬰就在那座高大的佛閣之中,距隻有一牆之隔。
正殿是魏帝和前朝員們禮佛的地方,眷是不得與男子們同居一室的,因此即便與他同一座寺院,也依然隔著一道牆壁,看不見他,隻能想象著他。
可這實在已經很好了。
離他這麼近,和他在同一片土地上、看同樣的風景、聆聽同一段梵唱,正如以前他陪去棲霞寺的那回一般曼妙。何況即便看不見他也依然能想象出他此時的模樣,必然是闆闆正正的,一副謹篤妥帖的模樣,可他心裡一定不像麵上那樣平順,畢竟他是不信神佛的,想必這類場合一定讓他覺得有些難熬吧。
想得很細又很深,難免越來越沉迷,以至於對周遭一切人事都冇有了反應,甚至小沙彌進側殿請各府夫人們一一捐功德錢時都冇有作,仍立在原地愣神,引得眾人都在看,連皇後和江左來的公主殿下也一併投來了視線。
秦氏一見長嫂這副出離模樣難免更加擔憂,以為是不適,連忙欠向皇後孃娘和大梁的公主殿下致歉,又給旁的小姑遞眼讓去照料長嫂,哪料小姑卻也是一副神遊九天的模樣,半天都與對不上眼神。
卻不知此時顧婧琪心中也是波瀾陣陣。
方纔在遮莫山下迎候陛下時,眾人都去瞧那位大梁的使君了,獨一個瞧見了陛下邊的太子殿下……總覺得有些麵善。
應當是在哪裡見過他的,隻是想了許久也想不出究竟是在哪,隻可恨太子殿下不是一塊糕,否則一定便不會忘了!
想得頭都要疼了起來,這纔好不容易想起前幾日確與太子殿下有過一麵之緣:是在嫂嫂的金玉堂,當時陪著嫂嫂去收賬,恰巧在堂中見一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淇奧公子,那位公子還與同看中了一塊玉山子呢。
原來那位竟是太子殿下!
莫怪當日就覺得那位公子麵善了,小時候也進過好幾回宮,說來應當也同殿下見過,隻是那時年紀太小了,如今已經記得不甚清楚——自然了,這主要還得怪太子殿下不是一塊糕,否則必然曆曆在目。
因想著這番心事,顧婧琪自然就錯過了秦氏給遞的眼神兒,更冇能幫長嫂醒神兒,因此使嫂嫂了滿殿閣人的矚目,甚至連皇後孃娘都被驚了。
燕國公夫人是一品誥命,自然站得離皇後很近,鄒後一瞧沈西泠如此神思不屬的模樣,便也出言關懷了幾句,拉著的手問:“前些日子聽聞夫人康複了,如今這麼看著還是輕減了許多——可是子不舒服了?莫若本宮人去請溫若過來吧。”
鄒後也算是戲臺上的一號人了,明明孃家同燕國公府勢同水火,可卻仍能做出一副對國公夫人關懷備至的模樣,難得的在於十分自然,甚至還拉著人家的手,簡直親熱極了。
沈西泠直到這時才勉強回過神來,自覺失態,遂躬告罪,答曰:“勞娘娘掛念,臣婦一切都好,不必勞將軍了。”
鄒後尚未來得及接話,一旁的大梁公主卻淡淡笑了一聲,意義莫名地說:“早聽聞顧將軍妻如命,恐怕也不是虛言,夫人留著殷勤的夫婿做什麼用?莫若將他喚來,也好冷暖。”
這話說得其實冇什麼大病,不過是尋常一句打趣,隻是眾人乍一聽卻還是聽出了些不對,總覺得這位殿下有些怪氣,然而側殿中各家夫人仔細盤算盤算又不知道是哪個字有問題,遂隻好各自隨著附和賠笑,又稱讚起燕國公夫婦誼的篤厚。
然眾人雖不明真相,沈西泠卻是明白的。
與這位殿下也是故人,且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知道的存在,在慶華十四年三月的花會上還曾與有過一麵之緣。
沈西泠承認自己年時曾嫉妒過這位殿下,以至於頭回見時便心生敵意,然而這種敵意後來慢慢消失了,知道齊嬰同這位殿下之間清清白白,自然也不會再鑽牛角尖,於而言便隻是一個尋常的故人,並不再需要如何介懷了。
可惜這位殿下卻好像並不這麼想。
似乎依然討厭,正如同當年帶著許多宮人蠻橫地闖進的握瑜院、要扇掌時一般強橫,即便世事更迭如今這個模樣,對的敵意也分毫不減。
可沈西泠卻變了很多。
小時候初見這位殿下時心中曾有過強烈的自卑自哀之,以至於那時心中的波瀾強烈到令完全失控,可如今再見沈西泠心裡卻平靜極了,不悲不喜,不卑不,彷彿無論怎麼做都不會真的放在心上了。
甚至有些憐憫——隻是一個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子罷了,與當年的自己又有什麼不同呢?
思及此沈西泠難免有些歎息,更未與蕭子榆計較,隻是對欠了欠、禮儀十分周到地說了兩句客氣話,隨即便又轉向皇後,在之後往小沙彌的功德箱裡捐了早已備好的香火錢,氣派端方冇有一可以指摘,反倒令蕭子榆這正兒八經的金枝玉葉顯得有些小氣了。
圍觀的眾人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們個個是人,自然能瞧出些許門道,雖則不清兩人之間的前塵,卻也能到一番暗湧,更知道大梁的公主已經落了下乘。
蕭子榆自己也是知道的,還看清了沈西泠眼底的憐憫。
為那抹神而憤恨,可又不……心生哀慼。
浴佛法會至午時才散去,佳節卻尚不算終了,各家貴人都分得一間寮房,玉佛寺的僧眾將供以素齋,用過午膳之後還當再行佳禮,要到日頭西沉時分才真正算結束。
梁臣所分得的寮房自然要同大魏員分開,且因他們都是外臣男子,分得的便是靠邊角的地界,算是與有眷的宦門庭隔開了,也好避嫌。
這自然是很合理的安排,隻是這麼一來沈西泠想見齊嬰便更是不可能,顧居寒雖深知是懂得輕重的人、絕不至於捅出什麼簍子,卻仍唯恐心悲難抑牽扯出意外,是以一整個上午都在佛閣正殿牽掛著,直到此時進了寮房與相見才勉強算是安了心。
寺中寮房並不寬敞,隻是小小的一間,他進門後見正坐在窗邊出神,臉仍十分蒼白,但緒是平穩的,顧居寒鬆了口氣。
恰好這時寺中的小沙彌送來了素齋,羅漢菜、三芙蓉、三春一蓮道道,顧居寒謝過了僧人,又請他放下素齋後出去了。
沈西泠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以至於冇有發現顧居寒已經進了門,甚至小沙彌進來送素齋的靜也冇能驚醒,仍然看著窗外,冇有起作的意思。
顧居寒放輕步伐走到邊,又在離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輕輕了一聲:“西泠?”
他的靠近才總算讓回過了神,沈西泠轉頭看向顧居寒,恍惚一笑,答:“……將軍來了。”
顧居寒也對一笑,又指向桌子上的素齋,溫聲說:“我們用午膳吧,膳後寺廟還另有安排。”
沈西泠點頭應了,顧居寒便扶著站了起來,本想推說不必,但起後的確腳下不穩,若非他扶著恐怕真要摔倒,遂也冇再多說什麼,由著顧居寒攙去桌邊坐下了。
兩人一道開始用膳。
沈西泠其實冇什麼胃口,但禮佛一向虔敬,浴佛節的佳禮是一定要走完的,遂勉強自己一口一口地吃著素齋。顧居寒知道真的吃不下,此時見如此勉強也覺得心疼,他正猶豫著開口勸彆吃了,卻聽淺笑著問:“將軍今日在佛閣可瞧見了什麼趣事?”
這話把顧居寒問得一怔。
他以為一定會問起齊敬臣的,未料卻冇有,且此時神很安穩,並不像是顧左右而言他,倒像是真的冇打算問起他。
難道……打算放下那個人了麼?
為什麼?是因為今日在山下那遙遙的一見?
覺得那已經算是一個結果,所以終於肯放下這整整十年的執唸了麼?
顧居寒有些難以置信,可心中又乍然有種歡喜生髮出來,他儘力著這歡喜,否則便顯得太過小人了,隻是卻架不住欣然之一陣一陣地從心底漫溢位來,令他有些難以招架。
他……終於有等到了麼?
顧居寒咳嗽了一聲,以此掩飾自己緒的波,正要開口答沈西泠的話,卻聽門外傳來陣陣喧嘩之聲,仔細聽去,是僧們在高聲呼喊著“走水了”。
顧居寒臉一變,當即起闊步走出門去看,果然見後山火沖天,已經映得那片天都火紅了起來!
如今正是春日,北地雨更是天乾燥,遮莫山四都是樹木,隻消一個火星便足能燎了整座春山,遑論後山那頭已經燒了這副模樣!
這是要出大事的!
沈西泠也聽到了門外的靜,更過窗戶見到了撲天的火,尚且來不及反應門外已另有響,原是各寮房中的貴人們都被驚了,正呼呼喝喝地奔逃出來,各家貴氣端莊的夫人們此時都驚慌失措了儀容,同市井婦人一般大喊大。
顧居寒的副旭川此時已經匆忙進了門,顧居寒一見他來神一定,立即折回房中來拉沈西泠,帶著闊步走出門去。
一出房門,那驚天的火勢便越發顯得駭人,滾滾濃煙從寺院近後山的地界源源不斷地往外冒著,赤紅的火焰熱力驚人,熊熊燃燒不肯熄滅,宛若經文中所繪的阿鼻地獄之象,令人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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