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日暮,外面淅淅瀝瀝落著雨水。侍慌忙給李善撐開雨傘,小心翼翼地護送李善往東宮走去:“太子慢走,您小心腳下。”
今年的雨水特別多,三月以來,一半的時間都在下雨。一陣風吹來,帶著的氣,李善不由攏了披風,舉目向灰沉的天際。
今年是永徽二十三年,李善當太子的第十年。李善回想自己這十年,竟想不出任何值得說道的就。他錦玉食,因為他是皇帝的兒子,他能當太子,因為他是天后的兒子。
東宮的侍見李善緒似乎有些低沉,不由問:“殿下,圣人給您待了些棘手事嗎?您為什麼看著興致不高?”
李善緩慢搖頭,聲音低啞,幾乎還沒有外面的雨聲高:“若是父皇給我安排棘手的政務,反而是好事。”
為一個太子,比不得父皇喜更可怕的是,不被父親期待。皇帝對他和悅,但說來說去,只讓他休養,而不給他安排政務。
對啊,現在日常政務有天后理,妖魔怪談有李朝歌理,母親和妹妹都做得很好,已無李善任何用武之地。
侍見太子緒低落,輕聲勸:“殿下,圣人是為了您的著想。您養好,才有力理政事。滿朝文武都盼著您康泰呢。”
李善搖搖頭,不想再說。侍見狀只好閉,這時候雨中突然傳來一聲貓,李善回頭,見前方屋檐下蜷著一只貓。它渾純黑,一雙眼睛幽深翠綠,似乎察覺到李善看它,它站起來弓了下腰,輕輕一躍跳到墻角上。
侍呵斥道:“去,快去!宮里不許養貓,這是哪兒跑來的野貓?”
黑貓停在墻上,完全不怕侍的驅趕,綠眼睛依然深深注視著李善,仿佛有什麼話要說一般。貓停在墻壁上,發已被雨水打得,李善看著面前淋淋的貓,奇異地生出一種同病相憐之。
李善勾起惻之心,他止住侍的作,說:“母親不喜貓,若是招來宮人,它免不了要被打死。貓雖為畜生,但也是一條命,放它去吧。”
侍彎腰:“是。殿下仁善。”
李善對著貓道:“快去吧,一會該被人發現了。”
黑貓對著李善搖了搖尾,低低地喚了一聲,仿佛在說什麼話。李善看到有些稀奇,問:“你在和我說話嗎?你想說什麼?”
黑貓彈了下尾,縱一躍跳走了。李善難得生出好奇之心,說:“跟上去看看。”
侍有些著急:“殿下,雨越下越大了。您不好,若在外面吹久了風,恐怕回去您該病了。”
“無妨。”李善攏了上的披風,說,“孤還不至于這麼虛弱。走吧。”
侍一聽太子用上了自稱“孤”,頓時不敢再說,乖乖撐著傘,跟著太子去追貓。黑貓走走停停,始終和李善維持著一段距離,到達一片宮殿后,它鉆草叢,一眨眼不見了。
侍看著四周荒涼蕭索的宮殿,越來越站不住,不住勸李善回去:“殿下,這里是掖庭,您千金貴,不應當來這種地方。我們回去吧。”
李善看著四周空的宮殿,也覺得無趣。掖庭仿佛連風也比其他地方寒冷三分,李善正要發話回去,忽然前方的小側門推開,一個穿著半舊襦的子出來,看到甬道中站著一簇人,都嚇了一跳,手中的傘啪嗒落地。
子看年紀二十多歲,五不算難看,但眉宇間籠罩著一郁氣,頓時給的容貌大打折扣。的傘落地,在低淺的水洼中滾了半圈,馬上沾了。子趕快低下頭,蹲去撿傘。
李善看著眼前的人影,猶豫良久,才試探道:“長姐?”
被李善喚做長姐的子垂著頭,飛快行禮:“太子殿下。”
李善難以形容這一瞬間的。李常樂、李懷等人出生的晚,等他們有記憶時,母親已經是天后了。天后錦玉食,呼風喚雨,仿佛一直如是,但是李善卻年長許多,很多小時候的事,李常樂等人不知,他卻記得。
他記得母親最開始只是昭儀,皇后另有其人,甚至連妃位都被人占著。母親想封妃,卻始終被皇后、蕭淑妃制,不得其行。后面朔方之變,王皇后被廢,蕭淑妃失寵,武昭儀終于登上了后位,他們一家的生活才好轉起來。
后面王皇后和蕭淑妃死了,如何死的是宮中避諱,沒人敢放在明面上談,但李善心里一清二楚。天后那時候初登后位,前朝后宮有許多人反對,甚至王皇后和蕭淑妃也蠢蠢,不住派人給皇帝送信,想要靠示弱換皇帝回心轉意。天后為了威懾眾人,便效仿呂雉,將王皇后和蕭淑妃砍去手腳,塞到酒壇里做人彘,把兩人殘忍殺死。
蕭淑妃死后,的孩子也沒能幸免。蕭淑妃的兒子吳王李許被發配到偏僻之地,爵位一削再削,近乎圈;蕭淑妃的兒李貞被關在掖庭,沒有公主封號,沒有公主待遇,宮廷里就像沒這個人一樣,大家熱熱鬧鬧地討好天后和李常樂等人,沒人記得宮里還有另一個皇。
在這個意義上,王皇后沒有親生孩子,委實算是幸運。
李善作為天后的兒子,這場宮廷斗爭的益人,看到長姐被母親磋磨這個模樣,心里委實復雜。李貞比李善還大兩歲,今年已經二十二了,李善都已娶妻,李貞作為一個子卻遲遲沒有婚。同為皇帝的兒,李朝歌和李常樂過著什麼日子,而李貞又過著什麼日子?
李朝歌未婚就搬到了公主府,食住行無一不是最好,而李常樂被父母捧在手心,全京城都小心翼翼討好著小公主。反觀李貞呢,穿著半舊的服,住在冷的掖庭,下雨天出門,邊甚至連個跟隨的宮也沒有。
李善心地仁慈,他總覺得當年母親殺死王皇后和蕭淑妃的手段太過腥,既然已經獲得勝利,將們幽就好了,何必趕盡殺絕?退一步講,既已殺了對方母親,何必為難孩子,李貞和李許畢竟是父皇的脈啊。
李善看著這一幕,深深嘆氣,不忍道:“長姐,你在這里過得可好?”
李貞始終垂著頭,看起來畏首畏尾,哪有毫公主的樣子。自嘲說:“不過一天天捱日子而已,左右都是孤獨終老,沒什麼差別。父皇和天后康泰,大唐政通人和,便是我最大的福氣了。”
李善說不出什麼話來。天后是他的生母,天后所做一切都是為了他們,李善不能指責自己的生母,然而李貞流落到這個境地,又和他不了干系。
李善干點頭,道:“父皇一切安康,長姐盡可放心。長姐食可還富足?這是我的一些心意,長姐收下吧。”
李善解下自己腰上的袋子,沒有看里面有多錢財,直接遞給李貞。李貞沒有接,兩只手著,道:“我份卑賤,不敢收太子之。”
李善手里的東西落空,他嘆了一聲,把錢袋放到侍手里,說道:“長姐不要說這種話,無論如何,你總是父皇的兒。這些東西不算什麼,長姐留下吧。等過一會,我讓東宮給你送些家用來。”
李善說完,不忍再看李貞,轉走了。撐傘的侍連忙跟上,侍奉太子的隊伍浩浩離開,一個侍留在最后,把錢袋到李貞手里:“大娘子,這是殿下的心意,您收下就是。娘子安康,奴才告退。”
因為天后的緣故,侍不敢稱李貞為公主,只能用大娘子含糊其辭。大公主是風無兩的盛元公主,李貞算什麼?天后沒說李貞是公主,誰敢當李貞是公主。
侍不敢有毫馬虎,天后在后宮耳報極多,若是今日之事傳到天后耳朵里,他們這群人就得死。侍說完話,連久待都不想,趕束著手走了。
那群人轉眼走遠,雨水滴滴答答從房檐落下,從未停歇。李貞手指了那個繡著金線的錦囊,瘦弱的指關節都出青。
李善回到東宮,太子妃盧氏等在門口,瞧見他回來,連忙迎出來:“殿下,您怎麼現在才回來?殿下上了這麼多,你們是怎麼伺候的?”
太子妃含怒看向侍,侍們叉手低頭,不敢回話。李善在風雨里待了那麼久,委實不太了。太子妃看李善臉不好,試著了下李善的手,頓時大驚:“殿下您的手為什麼這麼冰涼?快傳醫來。”
幸而李善一直不好,東宮時常備著藥,一陣人仰馬翻后,醫收了手,起對太子妃說道:“回稟太子妃,太子寒,恐怕需要靜養一段時間了。”
太子妃聽到這些話,心長長嘆氣。又要靜養,太子剛剛才修養了一段時間,今日好不容易神起來,轉眼淋了場雨,又病了。
太子妃不由想道,天后已經四十三歲,每日批折子到深夜,第二天卯時又生龍活虎上朝,太子的兩個妹妹,一個盛元公主上天地無所不能,另一個廣寧公主也跑跑跳跳,從小就沒生過病。聽說武家這一支都好,天后的母親楊夫人都八十多歲了,依然神十足。武家人難得有一個優點長壽,偏偏沒傳到太子上,太子才二十歲,子骨已經比皇帝都不如。
李善靠在塌上,臉蒼白,頗有些有氣無力的模樣:“我這個太沒用了,等明日傳到父皇耳朵里,又要勞煩長輩們為我擔心。”
太子妃即便滿心不虞,此刻也只能好生寬李善:“殿下您勿要多慮,安心養著就是了。圣人和相公都是為了你好,你康復,他們才能寬心。”
李善悠悠嘆氣:“我這從小就是這樣,這些年也習慣了。只是心中愧疚難安,我為太子,卻無能為父皇分憂,反而要勞累長輩心我,實在枉為人子。”
涉及皇帝,太子妃不敢輕易評判,只能輕聲說著自己也不信的安話。太子妃有意轉移李善注意力,說道:“前兩日盛元公主遷公主府,今日送來了禮盒。妾正在擬回禮禮單,殿下您要看看嗎?”
李善揮手,說:“不必,這些事你來做主就可。”
李善不濟,連朝廷政務都理不過來,哪有時間關心東宮務呢。東宮部管理及人往來,都歸太子妃一手包辦。
太子妃應下,看神已然習以為常。這本是一件小事,但是太子詹事聽了,頓了頓,拱手說道:“殿下,古往今來從未有公主未婚而獨辟府邸的先例,盛元公主還沒有婚,便搬公主府,每日外客來往不忌……恐非合禮之舉。”
李善也覺得不合禮法,一個未婚娘子自己在外面住,這什麼樣子?但是皇帝和天后允許了,還能怎麼辦。
太子舍人聽了,也跟著說道:“是啊,不只是公主府,圣人對盛元公主簡直有求必應。聽說今日,圣人連北衙府兵都給盛元公主了。圣人專門給盛元公主調了一千人,供盛元公主隨意差遣。子參政本就不妥,盛元公主還染指兵權,長此以往,恐生禍患。”
開了一個頭后,東宮屬臣紛紛說起李朝歌的事。他們的不滿已經積了許久,只是以前礙于太子,不好直言。如今,李朝歌在民間聲極高,大街小巷都在談論上元當日盛元公主擒馬的壯舉,甚至有戲文編出來唱。幸而李朝歌是個公主,如果是個皇子,東宮臣子勢必要懷疑另有所圖了。
李善今日去見了皇帝,知道軍的事。李朝歌接連立功,現在皇帝對李朝歌十分信任,連李善和李懷兩個皇子都遠遠不及。皇帝放心放權,一方面是李朝歌確實有能耐,另一方面,也因為李朝歌是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