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歌手里握著瓶子,雖然架勢很足,但不會真的撒到顧明恪服上,還是分得清楚開玩笑和不尊重人的區別的。
李朝歌作勢灑水,水滴從柳枝上掉落,掠過顧明恪周時,倏地凝冰花,輕輕墜落在地上。李朝歌低頭看向地面,抬眼,也不言語,就那樣似笑非笑地睨著顧明恪。
他不信。
顧明恪也意識到他誤會李朝歌了。李朝歌行事霸道,目無紀法,可是在面對的人時,一直很有分寸。顧明恪以天庭的立場下凡,一開始就將李朝歌放在反派的位置上,他以為自己能完全公允地對待李朝歌,事實上,他還是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偏見。
這是顧明恪幾千年來,頭一次意識到自己有私。他怔住了,兩人相對而立,場面靜極。裴紀宏不明所以,趕過來問:“表兄,你怎麼了?沒事吧?”
顧明恪反應過來,手指微,地面上的冰晶眨眼間化一灘水,轉瞬消失不見:“我沒事。”
裴紀宏走過來,見顧明恪好端端的,松了口氣,道:“沒事就好。表兄你剛才不,我還以為你不舒服。”
說著,裴紀宏試圖搭顧明恪肩膀,結果被顧明恪毫不留地避開。裴紀宏愣住了,手還留在半空,不上不下。裴紀安走過來,責備地瞪了裴紀宏一眼:“沒大沒小。還不給表兄賠罪?”
裴紀宏訕訕收回手,垂頭道:“對不起,表兄。”
長有序,作為弟弟,確實不能對兄長不敬。但是一家兄弟,誰會講究這麼多?兄弟們說話時打打鬧鬧是常事,顧明恪竟然躲開了?
顧明恪臉上沒什麼表,就算應了。他眼睛投向李朝歌,遲疑片刻后,還是說道:“多謝盛元公主。剛才,是我冒失了。”
李朝歌沒想到顧明恪竟然對道歉。以顧明恪表現出來的細節,他平日里絕對是個習慣發號施令的主。久居高位的人都不愿意承認自己的錯誤,就像皇帝不會和臣子認錯,小姐不會對丫鬟認錯一樣,上位者便是打落銀牙和吞,也絕不會低頭。誰想,顧明恪竟然能這麼快反轉過來,并心平氣和承認自己冒進。
李朝歌頗有些意外,顧明恪這個人或許冰冷死板,但公允這一點委實無可挑剔。他不止對外人鐵面無,對自己更是如此。
李朝歌對顧明恪很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之前更多的關注于顧明恪的臉,現在意識到,顧明恪的人品亦可圈可點。
李朝歌點點頭,說:“不是多大的事,不用在意。顧公子君子坦,明磊落,我十分欽佩。”
裴紀宏左右看看,沒明白為什麼灑個水的功夫,這兩人還一唱一和起來了。裴紀安就站在不遠,自然沒錯過李朝歌臉上一閃而過的訝然,和后面明顯變亮的眼睛。裴紀安作為男人,怎麼能看不出來,這是一個人對男子好轉濃的標志。
裴紀安心里頗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李朝歌手段狠辣,目中無人,卻從不說空話假話。不像皇邊那群酷吏一般阿諛奉承,滿口讒言,若不同意,不會應承,但既然說出來,那每一句話都是真心所想。
得李朝歌一句稱贊可不容易。前世李朝歌對裴紀安那麼癡迷,裴紀安卻從沒聽過哪怕一句,對他容貌之外的肯定。
現在,卻贊許顧明恪君子坦,明磊落。裴紀安想到前世,實在是于心難平。
一個男子被某個未婚子當眾稱贊,這絕不是社禮儀,總歸是有些桃意味的。然而當事人顧明恪毫無反應,他平靜地點點頭,說:“公主謬贊。該配合的我已經配合了,你們慢聊,我先走了。”
他說完,當真頭也不回地離開,沒有任何留之意。裴紀宏有點懵,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另一個當事人也收斂起笑,冷淡道:“外院已經看完了,我這就去院,裴相,恕不奉陪。”
裴相笑著抬手:“有勞公主。公主請。”
裴相示意自己邊的管家領路,李朝歌轉就走,完全不顧忌裴紀安兄弟,連句告別的客套話都沒有。裴紀宏被這一系列變故搞懵了,他驚訝地看著李朝歌的背影,過了一會,低聲問裴紀安:“大兄,盛元公主對我是不是有什麼意見?剛才和表兄說話好好的,為什麼我一過來,就冷臉了?”
“別多想。”裴紀安端起兄長的架子,肅臉道,“子名節珍貴,不得編排。不要再想這些了,回去背書吧。”
裴紀宏收斂起玩笑之,垂頭道:“是。”
裴紀宏走后,其他人也陸陸續續散了。裴紀安一個人站在回廊,晚風吹過,檐角的風鈴叮當作響。裴紀安突然想起一句偈語,風不,樹不,乃是心。
裴紀安當然知道,李朝歌并不是對裴紀宏有意見,裴紀宏前世仗著一時意氣,公然彈劾李朝歌,結果李朝歌手時并沒有顧忌他是小叔子,直接將他發配嶺南。裴紀宏從小沒吃過什麼苦,嶺南一途山長水遠,條件惡劣,再加上裴紀宏不了落差,就這樣憤懣憂病而死。李朝歌睚眥必報,好在并不會搞連坐,前世的仇李朝歌已經報了,這一世,只要不是裴紀宏主招惹,李朝歌不會為難裴紀宏的。
看不慣的,唯恐避之不及的,是裴紀安。
裴紀安深深吸氣,他站在屋檐下,聽到鈴鐺叮鈴鈴作響,他的心,仿佛也隨之了。
李朝歌來到院,果然,裴老夫人盧氏的院子里已烏泱泱坐了一屋人。聽到李朝歌進來,屋里人紛紛起:“盛元公主。”
裴楚月隨著眾人起,今日穿著碧,垂頭站在的母親、嬸嬸后,看起來并不顯眼。李朝歌進屋,第一個看到的是斜倚在塌上的裴老夫人,隨后,才是站在下首的裴家眾夫人小姐。李朝歌目飛快地從人群中掃過,經過裴楚月時,的視線頓了頓,但是很快移開,狀若無事地給裴老夫人行禮:“給裴老夫人請安。”
裴老夫人從容地點了點頭,語調沉沉的,說:“盛元公主請起,老愧不敢當。老許久未曾進宮,不知圣人可好?”
只問皇帝卻不問天后,李朝歌當沒聽出來,微微笑著,說:“圣人一切安好,老夫人有心了。”
“那就好。”裴老夫人沉甸甸地點頭。目落在李朝歌上,聽說這個公主剛從民間找回來,不過這樣看來,倒看不出野俗氣,和宮里養大的公主沒差什麼,只可惜不太守婦道。裴老夫人沒有表想法,對李朝歌說:“圣人安康是家國之福,老此心安矣。公主請坐。”
“我就不了。”李朝歌站在原地不,臉上雖然笑著,可是眼睛中卻沒什麼笑意,“我奉皇命而來,一會還要回宮復命,就不在裴家久留了。我接下來要作法驅鬼,請老夫人配合。”
裴老夫人頗有些不以為然,篤行佛教,裴府里有不佛家之,裴老夫人不覺得會有什麼鬼怪侵裴府。何況,就算請人作法,也該請得道高僧,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算得了什麼?
只不過這是圣人的意思,裴老夫人沒有明著說,而是道:“好。有勞公主了。”
李朝歌回頭,用眼神示意莫琳瑯。裴家講究多,尤其看重男之防,所以白千鶴和周劭并沒有跟過來,唯有李朝歌和扮侍的莫琳瑯被允許進裴家宅。李朝歌前世就很看不慣裴家這些規矩,但是今生不想再和裴家有任何牽扯,所以默默忍了,只帶了莫琳瑯進來。
反正只要有在,妖魔鬼怪就翻不出水花,幫手帶不帶都沒有影響。
莫琳瑯有眼,對氣息最為敏,很明顯地覺到,這里和前兩座府邸不一樣。這里的夫人太太們似乎沒那麼歡迎們,尤其是臥榻上那位老夫人的目,讓莫琳瑯很不舒服。
那種居高臨下,評判審視一樣的目。莫琳瑯知道自己出低微,舉止俗,和他們這些雅致的高門大戶不能比,但是,這關裴家什麼事呢?莫琳瑯不欠裴家也不吃裴家,他們這些人憑什麼看不起?
莫琳瑯忍著反,一一給那些夫人娘子灑水。因為心里不痛快,莫琳瑯灑水時手尤其重,誰的目最討厭,就故意潑很多水到對方的上。走到一位富貴莊重的中年婦人前,莫琳瑯握著柳枝的手微微一頓。
這位夫人看起來份不低,除了最上首那位老夫人,應當就數這位最尊貴了。這位夫人的后藏著一個子,察覺到莫琳瑯的視線,那個小娘子往后躲了躲,似乎很不喜歡被外人看到。
莫琳瑯暗暗掐了掐手,垂下眼睛,無事般走開了。莫琳瑯急著提醒李朝歌,之后灑水敷衍了事,沒一會兒就結束了。回到李朝歌邊,借著遞瓶子的作,飛快地拉了下李朝歌袖:“公主,好了。”
“嗯。”李朝歌應了一聲,神滴水不,對著上首的裴老夫人微微行禮,“裴老夫人,我的殺鬼符陣需要三天才能煉完,所以,今日我暫時做了幾張護符,化在水里,灑在各位夫人娘子上。勞煩眾位娘子回去后將今日這套服供奉在屋里,三日千萬不要讓服到水和火。只要符水不失效,便能保各位平安,讓鬼怪無法近。等三日后,我陣法大,便能來捉鬼了。”
裴老夫人即便不信裴家有鬼,聽到這些話,無疑還是松了口氣。他們裴府百年清名,書香門第,如果沾染上怪力神,像長孫家、曹家一樣淪為市井談資,那可比殺了裴老夫人都難。裴老夫人點頭,緩緩說:“有勞公主費心,老在此謝過。”
“皇命在,秉公辦事而已。”李朝歌微微笑著,說,“老夫人慢坐,我先回宮復命了。”
裴家的夫人們作勢送了幾步,停在屋門口,由侍將李朝歌引出門外。裴府的侍走在前面,莫琳瑯見周圍沒人注意,悄悄走到李朝歌邊,低聲說:“公主,我看到了,鬼在那個穿綠服的小娘子上。”
今日穿綠服的唯有裴楚月。李朝歌完全不意外,說:“我知道了。一會見了裴家的人,你什麼都不要說,就當不知道這里有鬼,之后我自有安排。”
莫琳瑯用力點頭:“是。”
李朝歌拜別裴府,直接往宮城方向走去,看起來要回宮。裴相的人等了一會,目送李朝歌幾人背影逐漸遠去,便轉上門閂,回去做自己的事。
馬上就要宵了,這個時間點已不會有什麼客人,裴府大門可以落鎖了。
很快,宵的鼓聲響起,外面傳來打鑼的聲音。街道漸漸安靜,余暉散盡,華燈初上,白日里繁華忙碌的街道,此刻只剩下幢幢風影。
這幾天東都有鬧鬼的傳聞,裴家先前被妖怪撞毀的院墻還沒有修好呢,天一黑,沒人愿意出門。裴府的燈一間接一間暗去,漸漸的,府邸陷安靜中,裴家上上下下都睡著了。
裴家后院,丫鬟熄了燈出去,只余一盞昏暗的小燈指路。重重帷幔中,裴楚月閉眼躺著,呼吸平穩,眼珠一不,似乎已經睡著。外面的靜漸漸平息,守夜丫鬟忍不住開始打盹,黑暗中,裴楚月倏地睜開眼睛,瞳孔莫名散的很大,哪有毫睡覺的樣子。
裴楚月直地坐起來,赤著腳下床,走路間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徑直走到屋子北墻,那里,用線香供奉著一套服,正是裴楚月白日所穿的那套。裴楚月盯著那件服,角慢慢浮現出一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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