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草木葳蕤,螢蟲飛舞,水泊西北角的碧荷開得正盛,荷葉田田,一片連著一片,夜里亦是送來陣陣清香。
連著數日,朱謙白日出府辦事,夜里便與耳鬢廝磨,往回離京干脆利落,如今心里倒生出幾分牽絆。
沈妝兒也順地應承他,再聯想靈遠大師的卦象,這回著實抱了幾分期待。
除此之外,沈妝兒心里還擱著一件事,前世軍演的形并不清楚,朱謙回來亦不曾與提起,但是隨其后,昌王與六王爭奪皇位,打得如火如荼,這事,沈妝兒印象深刻。
不過前世朱謙并沒有拿下戶部尚書,現在的朱珂比前世權勢要弱上幾分,要是能遏制昌王的勢力,興許有改變那場?
沈妝兒永遠忘不了替聽雨收殮骸骨時,王府如修羅地獄般的景,四散著殘肢斷臂,每個人以扭曲的姿勢倒在泊中,至今想起來依然渾發,惡寒不已。而聽雨的死也只是那場的影,沈家遭逢大難,城中許多富戶被抄家,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只是朱謙并未與待軍演的計劃,又如何曉得哪些報對他有利?
思來想去琢磨出一個法子,待朱謙臨行前一夜便與他道,
“王爺,我這兩日做了個噩夢,心里不太踏實,夢到昌王與六王對您下手了,您扔下我在京城,獨自去了雍州”
朱謙臉一沉,扶著腰道,“你胡說,我怎麼可能扔下你?”
沈妝兒淚意斑駁,一副嚇壞的模樣,“是真的,我在夢里懷了孕,孩子胎像不穩,無法與您同行,便留下了”
朱謙盯著,薄抿一線,極是不快。
只覺沈妝兒這夢稀奇古怪,只是模樣兒哭得可憐,也只能哄著,
“你放心,任何時候我都不會拋下你別胡思想了”將緩緩擁懷中。
沈妝兒靠在他懷里,盤算著,有了這話,今生要躲去鄔堡,朱謙也定不會阻攔,
難得溫順地依偎他,“王爺說話算數?若真有那一天,您離開了京城,可否將妾送去莊子上躲著?”
朱謙被這話給氣笑了,了細的發梢,“原來你購下莊子存的是這份心思,我告訴你,沒門!”
沈妝兒當即從他懷里坐起,也不哭了,秀眉蹙起,恨道,“王爺什麼意思?不是說不會拋下我?難道要將我扔在京城?”
前世因在京城為質,六王與昌王著實對朱謙了幾分忌憚,給朱謙留下充分準備的時間。
朱謙凝視,那雙漂亮的眸子蒙著一層蒼蒼茫茫的霧氣,與那怒炙的火焰融,形一層瑰艷的亮彩,翻騰不息。
對他到底有多不放心?
朱謙驀然嘆了一聲,指腹輕輕挲著面頰,溫聲道,“妝兒,即便你懷了孩子,我也有法子帶你走,我去哪兒,你便在哪”
沈妝兒怔了一下,心一下子滾油鍋,又似冰窖。
眼底的炙焰瞬間熄滅,只剩下冰凌凌的怔忡。
眸淡的如同水沫,仿佛一就破,腦子里渾渾噩噩的,陷一團麻,很努力想要掐住一線頭,掙出來而不得。
半晌,自肺腑悶出一聲笑,笑意不及眼底,“多謝王爺”
演這場戲純粹是為了給朱謙提供報,不想,演到最后,竟是發現前世的自己是個活生生的笑話。
朱謙被沈妝兒這模樣弄得一頭霧水,他說錯什麼了嗎?
若真有那一天,帶走不是理所當然?
不過很快他無暇細想,只因沈妝兒從袖口掏出一張紙條兒,輕輕塞至他掌心,神清冷,
“
王爺,那夢境過于真實,我也不知是王母托夢或是真的預示什麼,不敢大意,遂將夢里記得住的人名都寫了下來”
朱謙并未將這番話當回事,不過見神慎重,還是將紙條接了過來,隨意打開,目一掃,臉頓時一變。
這里頭絕大部分人他都悉,唯獨有兩人十分出乎他意料。
譬如宣府守將段寧玉,此人滿腹韜略,一正氣,在朝中很得人心,亦是父皇肱骨,可沈妝兒卻將此人納六王一黨。
這怎麼可能?
朱謙飛快將六王一黨的形給梳理,很快又恍然大悟。
朱珂手握禮部與戶部,卻從不染指軍權,他一直很好奇朱珂難道不知軍權在奪嫡中的震懾作用?除非他在軍中有暗樁,朱謙也曾排查過,卻從未想過那個人可能是段寧玉。
如果那個人真的是段寧玉,那麼,六王一黨的很多舉便能得到合理解釋。
而另一人,則是陜甘總督王剛。
他與王剛十分相,王剛是個獷豪邁的大漢,平日鄙無狀,不修邊幅,可他在軍中威甚高,很得下階將士戴,朱謙見他為人仗義,驍勇善戰,一直誠心與之相。
王剛會是昌王的人?
他起先是不信的,可想到王剛初軍中曾在信國公麾下效力,便覺十分可能。
昌王雖沒幾分真本事,但他的岳丈信國公久事沙場,城府極深,若出其不意在他腹地安一枚棋子,也不是沒可能。
沈妝兒區區一個夢,竟然給他了至關重要的報想一想,都覺得匪夷所思。
朱謙神復雜看著妻子,俯了發梢,“等我回來。”旋即退下床去。
他得去求證,如果這二人立場屬實,軍演計劃便要重新布置了。
朱謙迅速回到書房,傳來溫寧,“快,將這些年段寧玉與王剛二人有關的軍報悉數找出來。”
朱謙在兵部與通政司安了眼線,每日這兩的報都會抄送一份,輾轉送煜王府。
不然,前世朱謙也不可能從一寂寂無名的皇子,一躍登基為帝。
溫寧不敢大意,喊來兩名衛,四人進地窖的室里翻查,一個時辰后,與二人有關的信息全部翻了出來。
朱謙心思縝,從這些細枝末節中終于尋到了蛛馬跡,確認段寧玉是六王的人,而王剛則是昌王的人,難怪昌王放心大膽將軍演給他籌備,原來打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算盤。
朱謙心中有了謀算,重新回到后院。
天心閣黑漆漆的,無一亮,廓匿在樹梢下若若現。
敞軒外那一排燈盞被夜風吹得搖搖晃晃,不經意間發出一聲寂寥的撞響。
沒有等他,亦沒給他留燈。
那無聲無息黑如片影的天心閣,就如同熄滅的那顆心。
朱謙眸如墜云霧,一玄衫立在湖邊孤石上,清風獵起他的擺,他如同水墨畫里一片剪影,一未。
空氣明凈,下弦月在半空撐起一方極小的天地。
薄弱的銀芒避過樹梢,灑落在他肩頭,如有微霜,又似在他與天心閣之前劃開一道天塹。
隨著夜越深,那沉寂的廓漸漸從他眼前淡去,仿佛要墮夤夜深,從他生命里慢慢割離開來。
朱謙離京后,沈妝兒在府上過得愜意舒適,皇后那夜信誓旦旦要賞賜于,隔了幾日便將一車絹帛與字畫賜來了王府,前來傳旨的太監竟是劉瑾。
單獨將劉瑾引東廂房敘話,下人均侯在門口,劉瑾掀起蔽膝便跪了下去,
“奴婢今日前來,特謝王妃搭救之恩。”
“哪里的話,快些起來,這是皇后的賞賜,你怎
麼來了?”
劉瑾笑道,“皇后遣人將禮單遞至前過目,恰恰奴婢在場,老祖宗便遣奴婢一道來傳話,陛下王妃放心,會看顧著煜王。”
沈妝兒沒料到皇帝有這等心意,看來上回哭一場還是甚有效果,抬手示意他起來,“上回是不是你將皇后為難我的事告訴了陛下?”
劉瑾起恭敬立著,“奴婢使了些手段,陛下知道了這事,皇后若打量王妃您無人孝敬,便是錯了主意。”如今他進了司禮監,又被馮英認了干兒子,有底氣說這話。
沈妝兒卻搖著頭,吩咐他坐下喝茶,“以后斷不可肆意妄為,你在前當差,一個不慎,便是掉腦袋的。”
劉瑾清秀的臉端得是從容不迫,“王妃放心,奴婢心中有數,斷不會被人抓到把柄。”
也不好逗留太久,臨走時,沈妝兒悄悄塞了一袋銀子給劉瑾,劉瑾臉一變,眼底溢出幾分難過,
“王妃娘娘,您于奴婢有救命之恩,何須您用銀子來打發奴婢?”
沈妝兒卻鄭重地搖頭,“劉瑾,我給你銀子,并非是打點你,而是給你去宮里打點旁人”
劉瑾聞言一怔,眼眶登時涌出幾分。
他行走在宮廷,無依無靠,如今雖掙得些薄面來,可越往上走,路越艱難,在司禮監爬打滾,往往只需三分本事,還需七分為人世。
上面的人非等閑之輩,下面更有魑魅鬼倆來扯他膀子,各著實需要打點。
宮里的太監,沒了子,沒了旁的指,唯有銀錢實在。
沈妝兒這話在他心坎落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他握住銀袋子,咬著牙往兜里一塞,
“謝王妃!”
躬施了一禮,劉瑾出門檻,了宮車。
輕輕掀開半角珠簾,瞥見那道昳麗的影立在門廊下朝他笑。
的笑容,便像一束,刻他暗的心底。
他是在渠的人,有那麼一方明月淺淺往他一照,便是寂寥夜里唯一的皈依。
他一心想出人頭地,不旁人看輕了他,太監怎麼了,太監也是人,亦可有一番作為。外將出將相視為人臣典范,他便劍指司禮監掌印,筆起驚風雨,筆落定乾坤。
待宮車行遠,劉瑾將那錢袋子掏出,里面有一大摞銀角,方便他打發小使,底下更擱了些面值不一的銀票,掏出來細細一數,竟有兩千兩。
劉瑾心募的一。
煜王妃居然給了他這麼多銀子。
所說沒錯,當真是給他打點旁人的,這是將他當自己人了。
劉瑾懷揣銀袋子,無措地笑了笑。
這銀袋子是留荷親自裝點的,留荷攙扶著沈妝兒回了后院,便小聲嘀咕道,
“您平日自個兒吃穿都沒這般舍得,這一給便給了兩千兩,還不算那些碎銀子”
沈妝兒了面頰,笑道,“他冒生死風險替我撐腰,我卻什麼都幫不上他,給些銀兩讓他在宮里過得松乏些,已是我唯一能做的,況且他難得出宮,好不容易見著了,自然是給夠。”
朱謙離開半月后,沈妝兒的月事如期而至。
晨從樹梢灑落,影被割細碎的芒。
抱著雙膝坐在羅漢床上,將白皙的臉擱在膝蓋,雙木失神,眼睫覆著一層薄薄的水,如細雨沾花,要落不落,瞧著格外令人心疼。
留荷與聽雨等幾個婢,躲在外頭廊廡,誰也不敢進去勸。
一整個上午,天心閣氣氛沉重,誰也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沈妝兒著實心力瘁,眼前一陣眩暈,半晌方模模糊糊看清影,前世的病又犯了,背過往里躺著,等留荷悄悄近來遞水,發現已睡
著,見額尖有虛汗滲出,便著干帕子上前替拭,這才見枕巾沾了一片,留荷眼眶一熱,灼淚涌出,心口一陣鈍痛。
出了屋子,留荷掖著發紅的眼角,拉著雋娘與聽雨,一路去廊廡角落說話,
“咱得想想法子逗主子開心,王爺又不在,王妃心里定焦急,總這般悶在心里,也不是事”留荷揩干面頰的淚,問雋娘道,“你素日最有主意了,快些想個法子來。”
雋娘雙手抱著下頜道,
“二姑娘的婚事也該快了,等我親自回一趟沈府,問問定在哪一日”
這是想借著喜事沖淡沈妝兒心里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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