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嚴重的?”
“你能不能別問廢話, 我把你掄起來甩到地上你試試?那可是水泥地面, 你以為地上鋪的是棉花?”
穿著警服的人翻了個白眼,“知道當時況危急, 但你倒是注意點兒,當扔麻袋呢, 你扔得可是個姑娘!還是個細皮的。”
孟嬰寧坐在警車上看著傷口被做臨時理, 上沒什麼大傷,小的傷口零零碎碎卻很多。
手腕上的最嚴重,兩只手手腕被塑料束線帶磨破,鮮紅,現在兩只手腕子上都被纏上了兩圈白的紗布。
陳妄怕自己下手沒個輕重, 給找了個刑警,看起來大概和他也是認識的,小姐姐這會兒正幫理手臂上一片傷。
滲的傷口里混著水泥地面大顆大顆的碎石和細碎的沙, 消毒棉往上一蹭, 孟嬰寧原本就眼圈兒通紅著還沒緩過來,這麼一下疼得眼淚就掉下來了。
小姑娘始終沒怎麼說話,安安靜靜坐在那里,疼得整個人都直,卻沒說話。
那麼氣一個小丫頭,之前稍微重一點兒都能委屈得直掉眼淚, 這會兒半聲都沒吭。
陳妄看得眉頭直接擰到一起:“那你不能輕點兒?”
小姐姐掃掉大顆的碎石塊, 又澆上雙氧水,纏上紗布以后打了個利落漂亮的結, 才回頭瞥了他一眼:“我這也只能簡單先弄一下以防染,傷口里面還有好多細碎的都得去醫院清干凈,順便再帶做個全檢查,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地方傷著了。”
人說著將手邊的紗布見到放進急救箱里,咔嗒一聲扣上,塞進車座下,直起來:“行了,帶著你的小對象先回吧,那邊兒我去說一聲,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說。”
說著回頭:“我看也嚇著了,你好好哄哄。”
陳妄沒說話。
周圍警車圍圈兒剎在一邊,紅藍燈替閃爍,跟著趕過來的是消防。
炸高熱度引發火勢,老式居民樓雖然門窗被拆得差不多,但木勢結構多,燒起來很快,滾滾煙塵直沖夜幕。
消防兵穿著橘的制服拖著工呼啦啦從孟嬰寧邊過,頭也不回沖進濃煙里
好在火勢不嚴重,周圍又一片幾乎都禿禿的,沒什麼蔓延的途徑,此時已經控制住了。
警車車門開著,陳妄就站在車門口,蹲下,抬手,指尖抹掉眼角漉漉的淚痕,低道:“先去醫院,然后回家?”
孟嬰寧低垂著的眼眸揚了揚,抿著看著他,點了點頭。
小姑娘雙平日里會習慣略微彎著的漂亮杏眼此時沒什麼神地垂著。
這一晚上發生了太多事,沒有陳妄在的時候沒辦法,所有的事只得自己撐著,自己思考,現在看著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孟嬰
寧就什麼都不想去想了。
只覺得累。
是劫后余生,是驚慌抑至極,神也繃到極致以后驟然放松下來的力似的疲憊。
抬起手來,朝著他張開雙臂,蒼白的發干,聲音是啞的:“抱抱。”
陳妄默了默,把從車里抱出來,小心著不到上剛被理過的傷,抱小朋友似的姿勢抱著往前走。
孟嬰寧腦袋擱在他肩膀上,能到他略高的溫,鼻尖縈繞著悉的他的氣息。
抬手,了下眼睛,又眨眨眼睛,腦袋側過來趴著,臉沖著他頸窩,小聲了他一聲:“陳妄。”
“嗯?”陳妄應了一聲,鼻音低低沉沉。
“你們抓到湯城了嗎。”孟嬰寧問。
陳妄步子頓了下:“沒有。”
“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他告訴你的嗎?”
“嗯,”陳妄抬手,大掌覆在腦后了,“你別心這個了。”
孟嬰寧就不說話了,很小幅度地低了低頭,額頭抵著他頸側,忽然說:“我本來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說你來不及了。”
聲音小小的,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就在想,如果真的來不及了,那你還是晚一點兒過來吧,最好你沒找到我。不用看著我死,你心里是不是能稍微好一點兒,你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陳妄心臟猛地一。
“但我又特別怕,我從來沒這麼怕過,”孟嬰寧呢喃著繼續說,“怕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可怎麼辦,我還有好多話沒來得及跟你說。”
陳妄線平直抿,低的眼睫了,忍不住收了手臂,又小心地放松了一些力道。
隔了好半天,陳妄才說:“我也怕。”
他嗓音艱:“從來沒這麼怕。”
-
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孟嬰寧被帶著做了全套檢查,除了外傷和一點輕微腦震以外沒什麼別的問題,休息幾天基本就沒事了。
從醫院回去的路上,孟嬰寧沒說話,陳妄也一言不發,就這麼一路沉默開到了家門口,陳妄停車,一側頭看見小姑娘歪著腦袋睡得很安靜。
車里的燈沒開,陳妄就這麼借著外面小區里昏黃燈和月安靜地看了一會兒。
長長的睫低低覆蓋下來,秀氣好看的眉頭皺在一起,臉上花里胡哨的,像只臟兮兮的小花貓。
陳妄解開安全帶,將上的沖鋒下來裹在上,然后下車將人抱出來。
孟嬰寧睡得很沉,稍微有些不舒服似的哼唧了一聲,抬手無意識拽著他前的服。
上樓的時候,孟嬰寧睜了睜眼,眼睛霧蒙蒙的尋他。
陳妄拍了拍的背:“沒事兒,到家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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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糊說了一句什麼,陳妄沒聽清,就再次昏昏沉沉睡過去了。
-
孟嬰寧做了個夢。
四周昏暗安靜,聽不見半點聲音,只偶爾有風聲打著旋兒刮過來。
遠約可以看見有人影,一不立在那里。
孟嬰寧覺得害怕,意識在力掙扎不想過去,卻完全不聽使喚,一步一步走過去。
那人的廓逐漸清晰,是個男人,他一點一點出現在的視線當中,由遠及近,從模糊變得清晰起來。
等走近,男人抬起頭來。
孟嬰寧忽然就知道他是誰了,在他抬頭的那一瞬間,孟嬰寧閉上眼睛。
蹲在地上,垂著頭,腳邊是粘稠的暗紅。
有一只男人的手從背后過來,繞過的脖頸,搭在肩膀上,冰涼的穿服的布料。
湯城的聲音溫和輕,響在耳邊:“你想看看嗎?陳妄就是這麼看著他的。”
不要……
“他什麼都看不見,你怕什麼呢?”
孟嬰寧站起來,轉頭拼盡全力往回跑。
睜開了眼睛。
一片漆黑,聽見自己很急促的呼吸聲,上全是汗,整個人被悶在被子里。
閉上眼,睜開,又閉上,緩了一會兒以后撐著床面坐起來。
陳妄的床有些,床頭也是邦邦的木板,靠著硌著背,孟嬰寧干脆前傾了傾,手臂環抱住,下擱在膝蓋上坐在床上。
想起剛剛的夢,人有點兒發怔。
都僅僅只是聽著。
而陳妄是親經歷過的,孟嬰寧不知道湯城說的那些話有幾分是真,但哪怕只有一分,易真的像他說的那樣……那陳妄當時親眼見著這些,甚至親自手了結這些的時候是什麼樣的覺。
是絕吧。
因為實在、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近乎自一般的生活方式,甚至連自己的生命都不覺得值得珍惜的原因就都變得很清晰。
他應該是很厭倦、甚至憎惡自己的。
所以在湯城跟說了這些的時候,在那一刻,孟嬰寧真的再也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緒。
孟嬰寧想起他之前跟說的那句話。
死沒什麼大不了,難熬的都是留給活人的。
要有多難熬,才能說得出這種話。
孟嬰寧還記得十年前,最后一次見到陳妄的時候,他走的時候的模樣。
那麼驕傲的,不可一世的年,眉眼間都是明亮的,意氣風發上九天,仿佛天下無不可勝之事。
一想到那個曾經的年是怎麼經歷了這些事,然后一點一點變得滿目沉寂荒涼,孟嬰寧就覺得疼。
吸了吸鼻子,掀開被子下地,赤著腳踩在老舊條紋地板上,走到臥室門口打開門,出去。
客廳也沒開燈,幽微月順著窗外爬進來,臺的拉門開著,陳妄人坐在臺邊竹條編的椅子里煙,半個子沐浴在皎潔月下,另一半側臉烙下郁的影。
聽見屋里的靜,他咬著煙轉過頭來,微瞇了下眼。
孟嬰寧站在臥室門口,沒。
“醒了?”陳妄開口,聲線沉啞,“還睡麼?”
孟嬰寧搖了搖頭。
“傷口疼?”陳妄問。
孟嬰寧搖頭。
陳妄覺得小姑娘可真難伺候:“了?”
孟嬰寧還是搖頭,只抿著,眼地看著他,不說話。
陳妄頓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想我抱啊?”
孟嬰寧眨眨眼,慢吞吞地說:“想。”
陳妄著煙俯摁滅了,然后直起來,抬臂朝出一只手:“那來。”
孟嬰寧張著白的胳膊就顛顛地跑過去了。
爬到他上,一團兒窩在他懷里。
這會兒已經后半夜了,風很涼,陳妄隨手抓了件旁邊晾架上剛洗過的外套,把嚴嚴實實地裹上,他的外套大,人又著,能把整個人包粽子似的不風地包住。
包粽子的時候掌心到小姑娘后背被汗水洇得的料,于是包完了就問:“怎麼了?”
“做噩夢了。”孟嬰寧說,“特別嚇人。”
陳妄沒說話,拉著外套邊緣往上拽了拽,遮住小半張臉,然后隔著服輕輕拍了拍的背:“沒事兒,我不是在這兒呢麼。”
“陳妄。”孟嬰寧忽然他。
“嗯?”
“你給我講個故事吧,”孟嬰寧的聲音被服擋了一層,有些悶,“只要你說的,我都相信,我都想聽。”
陳妄眼皮一垂,深深地看著。
半晌。
“湯城跟你說的那些,基本上都是真的,易……”陳妄頓了頓,“是我殺的。”
三年前,陳妄折回廣東對當地緝毒支隊和武警部隊進行急支援配合作業,因為他個人判斷失誤,易在掩護他們的時候被湯嚴活捉。
陳妄再見到他的時候,易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陳隊,你殺了我吧。”
陳妄當時眼睛猩紅,聲音咬得幾乎聽不見:“你他媽放什麼屁。”
男人很勉強的扯了下角,有干涸的跡在他眼角眼眶留下痕,聲音虛弱低緩:“妄哥,我撐不住了,我快死了。”
“我不后悔,我就是有點兒放不下。”
“我才剛訂了婚,你說知道了以后會不會哭啊,人麻煩的,真特別容易哭。”
“那護符好像沒什麼用,是不是我心不誠,它就不靈了。”
他說其實想想,我這一輩子很值,從小就有個英雄夢,長大了以后也算圓了夢,該守的都守住了。
應該還算是,值得驕傲的一生。
湯嚴什麼手段你也不會不了解,該在我上用過的都用了,就算我命大活下來了,也不想后半輩子像只狗一樣被那些玩意兒吊著活著。
我這麼值得驕傲的一生,不能因為這個毀了。
……
秋風冷骨,孟嬰寧低垂著頭,眼睛死死地在陳妄肩頭,吸了吸鼻子。
陳妄親了親的頭發,掌心在背上一下一下捋著,聲音平靜低緩,目落在很遠的夜里:“我小時候喜歡看書,那時候我還沒搬到你們那邊兒,家門口有個租書和碟的音像店,我爸媽不好,基本上在家就吵架,我就也不回家,每天放學就往那兒一窩,能呆到天黑,看岳飛戚繼楊家將。”
陳妄笑了笑:“男人麼,總歸都有點兒英雄結,那時候想著自己以后能是什麼樣兒,就覺得男人就應該威名赫赫名揚天下。”
后來他總去那家店,一來二去和老板了,那老板大概也沒見過這麼點兒個小屁孩天天裝大人,裝得還像那麼回事,有事兒沒事兒就逗逗他玩,和他聊聊天,給他講些野史。
在聽到小陳妄說這些話的時候,老板笑著說:“你覺得這些大將軍,大英雄帥不?”
帥啊,小陳妄說。
“那你覺得將軍手底下那些兵,打仗的時候沖在最前頭,穿著一樣的盔甲一個兩個長得都一個樣兒,倒下一個立刻就有后邊兒一個踩著他們補上,你別說名字了,連臉都不知道長什麼樣的那些小兵,他們帥不?”
“你都說了連臉都不知道長什麼樣,我怎麼知道帥不帥。”小陳妄不耐煩說。
老板:“……”
老板“嘶”了一聲:“我發現你這小孩兒怎麼這麼欠教育呢?”
那老板平時吊兒郎當很不正經一人,上天天不著調逗他玩,這會兒看著像是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的笑臉斂了斂,抬手摁著他的腦袋往下一,把他得一個趔趄,然后使勁兒地他的頭發:“小伙子,別天天想著能上天當個猴王,籍籍無名的也是英雄。”
小陳妄那時候還不明白,他覺得能上天當猴王,誰會待在地下。
英雄的名號從來都是響當當的,出來一個敵人聽了得聞風喪膽,連名兒都不知道,那還什麼英雄。
直到很多年以后,小年變年,又變了男人。
那些穿著一樣的盔甲一個兩個長得都一個樣兒,倒下一個立刻就有后邊兒一個踩著他們補上,名字和臉全都不知道的小兵帥嗎?
帥的。
他們亦都擁有很值得驕傲的一生。
籍籍無名的,也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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