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又下了一場暴雨, 大理寺牢房里都帶了意。
沈彥之緩步走到一間牢房前停下,他一袍被暴雨,面蒼白若雪, 仿佛一就碎。
進了水的長靴在后留下一串冗長的腳印,被墻壁上的火一照, 愈顯暗沉, 像是從一地泥濘里踏過, 那泥卻永遠黏在了他腳上,再也干凈不了。
牢房里的人背靠墻壁而坐,頭偏向里側,臉青白, 下頜一圈淡青胡茬,瘦得兩頰都有些凹陷了,束起的頭發糟糟垂下來幾縷,更顯頹唐, 半點不像昔日那個“執扇淺笑、詩百篇”的秦家大公子。
大理寺的獄卒小聲對沈彥之道:“自三日前秦大公子被送到這里來,就一直不吃不喝的, 每日送來的飯菜,沒見他過。”
秦簡是三日前斬首的圣旨下達后, 被調到大理寺牢房來的。
沈彥之靜靜看了秦簡一會兒,眼神麻木:“開牢門, 送秦大公子歸家。”
他聲音低沉又嘶啞, 蜀錦面料的袍袍角往下滴著水,很快就在他站的地方匯聚了一小灘,在火把映照下, 他似乎永遠無法逃這一片水漬圈出來的深。
獄卒聽從吩咐打開了牢門, 對靠墻角坐著的秦簡喊道:“秦大公子, 您可以出獄了。”
秦簡依然保持著先前的坐姿,眼珠子都沒一下。
獄卒猶豫了一下,正要進去拍他,沈彥之卻直接抬腳走進了牢房,獄卒沒敢再跟進去,守在了牢房門口。
沈彥之走近,在秦簡跟前半蹲下:“伯父已被秦家的車馬儀仗接了回去,他的后事,還需你回去辦。”
一臉死氣的秦簡這才轉過頭來,一雙眼眼白部分都翻著,頸側管凸起,誰也沒料到,他會突然一把按到沈彥之,用手上鐐銬的鐵鏈繞上他脖頸勒。
“世子!”站在門口的獄卒大驚,連忙過來拉秦簡。
秦簡一個看似瘦弱的讀書人,力氣卻在這一刻大得驚人,幾個獄卒費了些力氣才拉開他。
沈彥之頸下被鐵鏈勒出一片目驚心的紅痕,他捂著脖子不住地咳嗽,原本蒼白的臉上都被激起一層薄紅。
秦簡被幾個獄卒按住,眼底恨意猙獰:“沈彥之,你該死!”
沈彥之緩過勁兒后吃力半坐起,頸側一被鐵鏈刮傷了皮,冒出了珠子,帽落在一邊,被雨水沾的碎發在額前,凌又狼狽。
他吩咐獄卒:“派人送秦大公子回府。”
見沈彥之沒有問責秦簡的意思,幾個獄卒便押著秦簡往外走。
秦簡冷笑著斥罵:“貓哭耗子假慈悲!”
沈彥之不置一詞,在秦簡被幾個獄卒帶走后,才仰頭看著暗沉沉的牢房頂,目空沒有焦距。
好一陣,他候在外邊的隨從才找過來小聲道:“世子,回府換裳吧,一會兒還得去宮里復命。”
沈彥之干出聲:“去秦府。”
隨從面詫異,卻沒多問。
***
暴雨如注,秦府大門前已掛起了白燈籠,門匾上的白綢絹花刺目。
靈堂里哭聲悲切,院中的白幡被大雨澆后粘在竹竿上,風吹也不見。
小廝跌跌撞撞跑進后院:“夫人,大公子回來了!”
聽說長子回來了,披著一件素麻的秦國公夫人才從靈柩前踉蹌著起,由小兒和忠心的仆婦攙著往外走,還沒出靈堂,秦簡就已經過來了。
從牢里回來,他換回了當日被抓走時穿的那云緞錦,可消形消瘦得太厲害,如今卻有些撐不起這服了。
秦夫人見長子被磋磨了這副模樣,眼淚刷地一下就流出來了:“我兒苦了……”
秦簡跪在母親前,咧強笑本想說不苦,不愿過分擔心,可看到擺在后邊的靈柩,眼眶還是不控制地紅了,哽咽得不像話,“不苦,是孩兒無能,護不住父親。”
秦夫人亦是淚水漣漣,只搖了搖頭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爹就是這麼個脾,這是他為自己選的路,我知道。”
了長子的頭:“我兒,去你父親靈前磕頭,告訴他你回來了罷。”
這看似如水的婦人,骨子里卻著堅韌,丈夫被關押天牢那日起,遣散了府上大量仆從,只留了十幾名忠仆。丈夫問斬游街,一路送行,長子被扣押大理寺,便遣車馬儀仗接引亡夫回家,那單薄的背脊,總是得筆直。
也正是一直立著,秦府下人才有了主心骨,便是此刻也將秦國公的喪禮辦得井井有條,而非一鍋粥。
秦簡到秦國公靈柩前磕了三個響頭,“爹,孩兒歸家了。”
看著棺木上偌大的一個“奠”字,饒是七尺男兒,秦簡也沒忍住“嗬”的一聲哭出聲來。
秦夫人忍著淚水給他頭上綁了孝布:“我兒莫悲,你爹生前最掛念的就是阿箏,如今他去了,阿箏隨太子逃亡在外,下落不明,你好生振作起來,將來找到阿箏,想來他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秦家小兒秦笙聽到此,終是悲哭起來:“都怪我,當初若我肯嫁去東宮,姐姐嫁了沈世子,或許就不會有這些事了……”
秦家兄妹的容貌都不差,較之秦箏,秦笙的容貌更像秦夫人一些。若說秦箏似午夜幽曇,得驚艷,人見之難忘,那麼秦笙則像雨中梨花,婉約清麗,令人心生憐惜。
當初太子求娶秦箏,秦國公本以秦箏已定親為由回絕了,怎料太子轉頭又言要娶秦家小兒秦笙。
秦笙并無婚約在,秦國公才因秦箏拒過太子一次,這次若再拒,就是打天家的臉了,秦國公愁得夜不能寐。
太子聲名狼藉,那段時日秦笙日夜以淚洗面,恨不能絞了頭發去庵里當姑子。
秦箏心知妹妹是被自己連累,哪能就這樣斷送了一輩子,遂狠心同沈家毀了婚,自愿嫁去東宮。
怎料秦簡聽提起沈彥之,一雙眼里卻是恨意盡顯:“別提那個李家走狗!還好阿箏沒嫁他,他沈家早有二心,拿阿箏當什麼幌子?秦鄉關一役后,阿箏被傳了什麼樣子?父親一世清廉,只那一次在朝堂上人脊梁骨,羅獻將軍的喪禮上,羅老太君指著父親說我們秦家生了個好兒!”
說到后面,秦簡聲線明顯已經不穩了,哽咽不調:“阿箏嫁給太子的委屈,不及他沈彥之給的十分之一二!”
秦笙被兄長一吼,咬著沒敢再吭聲,只眼淚簌簌直掉。
再說起這些往事,秦夫人心底也跟把刀子在割一般,深吸一口氣:“簡兒,往事莫要再提了。”
曾幾何時,秦家也是怨太子,對沈家愧疚的,可這一切在沈家投靠反王后,都化為烏有。
秦夫人了小兒的頭:“這些事也不怪笙兒,國運如此,你們父親是隨大楚去了的。”
一番話說得兄妹兩又紅了眼眶,秦笙直接撲進秦夫人懷里嚎啕大哭:“母親……”
靈堂外有下人通報:“夫人,沈世子在門外,說來給國公爺上柱香。”
秦簡咬牙切齒,起就要往外走:“他還有臉來?”
秦夫人住了他:“簡兒,莫要沖。”
秦簡握著雙拳紅著眼停下了腳步。
秦夫人這才對前來通報的下人道:“請回沈世子吧,就說府上多有不便。”
下人連忙下去回話。
秦夫人看著長子道:“簡兒,你爹去了,從今往后這個家得靠你撐起來,凡事皆需三思而后行,多想想阿箏和笙兒,你若再有個什麼閃失,們這輩子還能指誰?”
秦簡一雙眼淚意熏得生疼,他啞聲道:“孩兒記住了。”
*
門外,秦府的小廝轉達了秦夫人的話后,就合上了秦府的大門。
雨如瓢潑,哪怕有傘遮掩,還是有水汽不斷撲到面頰上。
沈彥之看著雨幕里高大森嚴的秦府門楣,突然生出一高不可攀之。
隨從勸道:“回吧,世子,再晚些,進宮就遲了。”
沈彥之沒做聲,只一袍角,跪在了積水都有一寸來深的秦府大門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最后一個響頭磕完,他頭抵著地面遲遲沒肯起,雨水澆在他上,水珠凌劃過面頰,不知其中有沒有淚。
一雙目紅得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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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彥之進宮時已是申時,進宮不可失儀,他回府換了一袍,的頭發絞得半干后束起,只是面瞧著比平日里更加蒼白了些,一雙上挑的目森冷霾,看一切仿佛都是在看死。
小侍者戰戰兢兢引著他進了殿才躬退下,新皇李信在龍案前批閱奏章,口香爐里燃的龍涎香極重,熏得人頭昏腦漲。
天沉,殿百十來盞長頸宮燈一早便點著了,亮若白晝。
沈彥之掩去眼底所有的鋒芒和砭骨的冷意,下禮道:“微臣參見陛下。”
李信這才從奏章中抬起頭來:“沈卿來了,快快平。”
“謝陛下。”
李信似笑非笑看著他道:“卿監斬秦家和陸家那兩老頑固,朕已聽人回稟了。卿以為,剩下的秦家人和陸家人該如何置?”
沈彥之藏在袖袍底下的五指已經抓破掌心,角卻是涼薄翹起:“秦國公和陸太師已死,楚國舊臣們沒了領頭人,陛下若要收攬人心,自當補償秦家和陸家,以示寬厚賢德,此乃上策;將他們扣留在京中,派人暗中盯著,此為中策;若是抄家流放……只怕得寒了楚國舊臣們的心,乃下策。”
“卿言之有理。”李信擱下朱筆,“那就先派人前去秦陸兩家賜賞問吧。”
沈彥之角始終帶著那抹涼薄的笑意:“陛下圣明。”
李信見他這般,眼底閃過一翳,“卿可真是朕的左膀右臂,近日青州匪患嚴重,朝廷運往閔州的一批兵竟水匪劫了去,青州知府屢屢上折子讓朝廷派兵剿匪,當初卿在秦鄉關一計破敵五萬,可謂智勇雙全,青州剿匪一事,朕思來想去,還是派卿去,朕才放心。”
“秦鄉關”那幾個字聽在沈彥之耳中,要多刺耳有多刺耳。
五指抓破了掌心,咬得舌尖滿是鐵銹味,沈彥之才依然維持著臉上那抹面似的假笑:“臣,定不辱命。”
沈家如今還是李信手里最利的那把劍,汴京局勢穩定下來前,李信還必須得重用他。
今日命他為的監斬,李信無疑是在給他難堪,但也是徹底堵死了沈家和楚國舊臣們好的路,他沈家,今后注定了只能為李家的一條狗。
哪怕依然芥沈彥之殺自己胞弟一事,但剛打過一掌,李信自然還是得給他一顆甜棗:“郢州的探子來報,郢州陸家近日有人前往青州,八是和前朝太子搭上了線,此事關系重大,朕明面上派卿前去青州剿匪,但暗地里,卿好生徹查前朝太子行蹤。”
前朝太子在青州,太子妃可不也在那邊麼?
渾冷的在這一刻似乎又有了溫度,沈彥之躬道:“微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