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城往東的道上,一輛馬車,幾位隨從,一行人已經走了三十余里。
鐵鉉和齊泰都騎著不甚高大的駑馬,穿著一毫不起眼的便服,跟在馬車后面并排而行,
齊泰抬頭看了看天氣,問道:“這都走兩個時辰了,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鐵鉉道:“我哪兒知道,既然陛下還要走,那就走著吧。”
“你都快陛下肚子里的蛔蟲了,你會不知道?”
鐵鉉立即反駁道:“這話說的!我怎麼就……揣測圣心可是大罪,你這是想害我呀!”
今日天微微發亮,朱允熥就讓人召來鐵鉉齊泰二人,然后換上一便服就出了京城,一路上沒有說去哪里,也沒有說要走多久,所以二人心里都沒底。
馬車里面,朱允熥閉目養神,面平和,手里拿著一份奏章,不知道是在沉思,還是在假寐。
駕車的是張輔,太監王忠坐在馬車一角落,都不敢說話打擾。
又過了一陣子,這才指示張輔離開道,從小路行進,而且越走距離道越遠,
這是一座村莊,屬應天府的句容縣所轄,平常有行商小販路過,也有回鄉探親的人走過,雖不算什麼通要道,可以不乏生人,
這個村子有一百多戶人家,屬于比較大的村子了,偶爾也會有來往的行人借宿農家,或者拿錢買些吃食,村民習以為常,也不會覺得意外。
因此朱允熥乘坐馬車村的時候并沒有引起村民的注意。
在一戶人家的門前,百姓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有的甚至腳下墊起幾塊石頭,長了脖子看熱鬧。
“劉勇,如今鄉里要修路通渠,這可是縣衙里的大老爺下的命令,你們家要出一個人服勞役,你們家也出一人吧!”
一個四十來歲腦子,材略顯發福,穿著一件綢子的外衫,雖然破舊,可在村民們當中那也屬于讓人羨慕的稀罕件了。
一把椅子擺在門口,一個滿臉黝黑的男人坐在椅子上,腰上還用木片幫定,明顯是腰部了重傷,
眼睛直勾勾的瞪著來人,帶著幾分敵視,咬了牙關,一言不發,顯然,這個就是本家的家主劉勇了。
一旁的夫人張氏苦著一張臉,哀求道:“王里長,王老爺,我家男人干活的時候從坡上栽下來摔斷了腰,這你也是知道的,到現在還沒好,天天都要吃幾罐的藥,
現在哪里能干活呀,還請王老爺高抬貴手,放過我們這一次吧。”
這位王里長趕抬手止住道:“劉家嫂子,話可不能這麼說,什麼做我高抬貴手啊,好像故意找你們的茬兒為難你們似的,
我已經說了,這次是縣里的大老爺下令要修路通渠,不是你們家,別人家也要服里甲役。”
明朝建立后,并未立即制定統一的基層組織框架,各地的鄉里組織有的是從元朝延續下來的,也有的是重新組編或創立的。
到洪武十四年,朝廷下令在全國范圍推行里甲制度,里甲的編制方法,是每一百一十戶編為一里,由丁糧最多的十戶擔任里長,
其余一百戶則稱為甲首,十名里長以十年為一個周期流應役,先后順序據丁糧多寡預先編排,每年由一名里長率領十名甲首應當差役,并負責“管攝一里之事”。
“我知道,我知道……”
張氏趕道:“王老爺說的我們都明白,而且我們家也不是要逃役,只不過我男人現在實在干不了活,大夫說要是再干重活,以后……以后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說到傷心,張氏不由得哭了起來:“我男人要真癱了,這一家老小可怎麼活呀!求王老爺開開恩,諒諒我們家的難吧……”
“這你可不能求我!”
王里長斷然拒絕道:“你說你家有難,誰家沒有難?都像你這麼說那縣里大老爺命令還怎麼執行?
廢話說,大后天就得開始干活了,今天我把話已經告知了你們,到時候人到了就行!”
張氏咬了咬牙,鼓足勇氣道:“王老爺,您看這樣行不行,我去,我去干活!”
“你這是干什麼!我還能讓你一個婦道人家去!”癱坐在椅子上的劉勇忍不住了,喝斥自己的妻子。
雖然村子里婦人干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服里甲役不同,那都是男人去的,并且起早貪黑,有時候晚上都不回來,
作為一個男人,他怎麼能讓自己的妻子混跡在男人堆里,怎麼能讓夜里躺臥在他們中間呢!
男人的德行,他最清楚不過了!
就算安安生生,沒有那些齷齪的事發生,可言語當中的調戲,講講葷段子,上手抓上幾把是免不了的。
再說了,到時候鄉里必然傳出風言風語,什麼骯臟污穢的話都能編排得出來!
那自己妻子的名聲就臭了!
而且這事關一個男人的尊嚴和臉面,所以他是絕不容許自己的妻子去的。
張氏哭道:“當家的,你就讓我去吧,咱們家以后還指你呢,你可不能有事呀……”
劉勇捶打著椅子的扶手,又氣又惱道:“不能去!除非是我死了!你要是敢去,我就拿菜刀抹了脖子!”
圍觀的百姓見狀,也心生憐憫之,心有正義者在人群中喊道:“人家都這麼可憐了,一個人又怎麼了,活兒還不干了?!”
“就是!得這麼干什麼,老劉就算是去了又能干多活!”
“算了算了,別為難人家了,以后他們家還指著他呢!”
面對這樣的聲音,甚至當中夾雜著對王里長的不滿,可他聽在耳中,臉上卻神如常。
手下眾人的聲音,王里長和悅的說道:“大伙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哪里就會忍心了,可這是縣里老爺的命令,我也沒辦法呀……”
又出一笑容,對眾人說道:“各位百姓,這次里甲役所干的活也都是為了咱們自己,要是能把路修的再寬一些、平整一些,
那說不定往來走這條路的客商行人就會更多了,到時候村子里就可以開茶寮,開一座飯館子,甚至開一家小客棧都行!”
王里長用帶著蠱的語氣道:“大家想一想,茶寮、飯館兒、客棧要是能開起來,那就是咱們村子里的產業,到時候每家每戶能分多錢?
別的不說,過年的時候讓大家都過個年那是輕松容易,真要經營的好,甚至都能超過地里的莊稼收!”
“要是不賺錢,大伙想想,那些有錢有勢的老爺們為什麼都開鋪子?這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難道你們就不想要?”
聽他這麼一說,眾人也都憧憬了起來。
按照目前村子路過的行商數目,鋪子還開不起來,可真要是把路修的平整一些,直達道,那行人必然會興旺起來!
到時候說不定每家每戶真能大賺一筆!
見眾人都在思索當中,不在言語,王里長捋了捋胡須,滿含笑容的說道:“劉勇,大后天,記得去。”
“黑心的畜牲!”
癱坐在椅子上的劉勇再也忍不住了,破口大罵道:“這些年我沒給你們家干活,現在我摔斷了腰你就落井下石,你tnd真是黑了心!良心被狗吃了不!”
“各位父老鄉親,叔伯兄弟,王里長他本就沒良心!他這麼我們家,就是想讓我把家里的地賣給他呀!”
此話一出,圍觀的百姓頓時出驚訝的神!上下審視著王里長,想要從他上得到答桉。
被破了詭計,王里長臉上一僵,趕對眾人說道:“你們不要聽他胡說!他是在口噴人!”
劉勇指著他,憤怒道:“你敢做不敢認嗎!是誰到我們家說要買我們家的地,你說我癱了,以后地也種不了,留著也是荒蕪,還不如賣給你換一些錢財!
你還說地賣給你之后,就讓我們家做你的佃戶,以后也不著,你敢說這話你沒說過嗎!難道是夜半的鬼話不!”
本村之間,大多數都是以相互幫襯為主,很有趁機掠奪他人田地的,一來是因為鄉里鄉親,低頭不見抬頭見,而且誰家的紅白之事都需要別人幫助,
二來是因為都是大家伙都是一個村子的,田地差不多,家業也差不多,雖有貧富之差,可中間的差別并不大,達不到錢多的能死別人的地步。
所以百姓中間就算有些不合,也不至于奪人田產,
盡管是用買的。
見眾人變了臉,王里長心知事不妙,也不理會本家,趕對眾人說道:“各位父老鄉親,我是說過要買他們家的田,可那都是出于一番善心呀!
府征收田稅的時候,他們家了田水之后窮的都揭不開鍋了,再加上他摔斷了腰,一兩年都干不了活,是湯藥費就能死他們!”
“我也是心生憐憫,所以才提出買他們家的地,幫他們渡過這個難關,還承諾以后讓他們做佃戶,有個災病我也能幫襯一二……”
王里長的話說的冠冕堂皇,可誰都清楚,這不過是樣文章,為了安別人的心,讓他們答應賣田地罷了!
真買了田以后,劉家沒有勞力,王里長還能養著他們家不!
不等眾人發出聲援,王里長就趕道:“鄉親們,大伙都是明眼人,我這一番苦心你們都明白,我也不怪劉勇誤會……
對了,我家大兒在縣城開了一家館子,也掙了一些錢,等咱們村的行人多起來,就讓他回來教教大伙,帶著大伙把生意鋪面做起來!到時候一起賺銀子!”
沒有人不錢,沒有幾個人能抵抗住錢財的,所以在利益面前,那僅有的正義也變得越發稀薄了……
就算有一兩個人覺得里長所做的不妥,可沒有了眾人的義憤和支持,他們也不愿做那個出頭鳥。
這就是人。
“王叔,您是鄉里的老人,您給評評理,里長這麼做還有人嗎!”
劉勇見眾人都不吭聲,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轉向了站在人群當中的“老人”。
朱元章在建立大明之后,在基層的建設上,在全國范圍的廣大鄉村建立老人制,
由“老人”治理鄉村民間的各項事務糾紛,舉薦人才,收取賦稅,監督吏的賢惡良善等,為大明“皇權不下鄉”的制度下,維護底層的手段。
這里的“老人”,不是指按年齡劃分的老年人,而是指地方鄉村上的那些有名、有地位的士紳,當然,也不排除其中有部分是上了年紀的長者。
事實上,利用地方上有名的人,甚至是年高有德的老人來管理鄉政,其實由來已久。
早在戰國時期,各諸侯國為了穩固自己的統治,開始在鄉村設置“三老”制度。
后來唐朝使用的是“里正制”,宋朝采取的是“鄉都制”,但其本質都是利用鄉村有威、有經驗的老年人來輔助知縣治理鄉政,也是對代表皇權的知縣的權力補充。
其老人須令本里眾人推舉平日公直,人所翻及者,或三名、五名、十名,報名在,令其剖決。……《教民榜文》。
鄉里老人必須接知縣的領導和管理,協助知縣維護地方安定,理鄉民糾紛,保障地方賦稅,對知縣負責。
“里長,你看他們家……這次的役使能免了嗎?”王姓老人猶豫著詢問道。
王里長拱了拱手,客氣地道:“叔,您是鄉里的老人,我素來敬重您,可這次的事我也沒辦法,人數不夠的話縣里大老爺那邊我也不了差呀……”
這位老人點了點頭,便沒有再說什麼。
“你們……你們狼狽為啊!連起手來奪我們家的地!里長奪田,老人勸說,這……還有天理嗎!老天爺……”
盡管沒有報多希,可這樣的結果還是讓劉勇僅存的希破滅了。
在里長要買他們家田地的時候,他是不同意的,后來老人來他們家勸說讓他賣了田……
雖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可這里面的算計,和他們之間的勾結再清楚不過了!
劉勇知道他們不會替自己做主了,心里痛苦又憤怒,可也無可奈何,一面氣得渾發抖,一面又流下憤恨的眼淚……
站在人群外圍,朱允熥把他們所談論的都一一聽在耳中,不由得慨道:“一個里長,就能夠決定別人全家的死活嗎?”
邊的鐵鉉、齊泰二人都沒有說話,等同于默認下來。
事實就擺在眼前,還有什麼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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