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韞倩諷兩句,“姑媽疼你,也不見你多敬姑媽啊,自小就胡攪蠻纏的,惹得姑媽了多氣。”
“要你來撥弄舌?”
花綢在椅上朝韞倩遞個眼,韞倩便忍下不回了,只用一雙瞧西洋鏡似的眼將紗霧團團盯著。
這里戲唱了兩出,正廳上亦唱了三場,各家小廝下人將兩面長廊唯堵著,中間一個大大的場院,現搭的戲臺,正對著廳上。眾爺們兒談談講講,席上杯換盞,好不熱鬧。其間衛嘉也提斝去與單煜晗對飲了一杯,不過寒暄兩句,別的倒沒多講。
酉時初刻,殘席換新席,臺上戲歇,單煜晗與人君子之,覺得無趣,辭了奚巒,正要歸家,誰知與小廝走到園中沒幾步,卻被奚桓在后頭住,“單大人請略站站,稍候再走。”
太將落,斜立在單煜晗后,他背的臉笑一笑,看不出喜樂,“世侄有什麼話,請直言。”
奚桓知他心機與城府,也不喬張致,仍以半冷半熱的態度待他,“不過是老生常談了,不知單大人思慮好沒有,什麼時候寫下休書?”
“哼,”單煜晗扭頭揮退畢安,回過臉來,眼睛眺蒼樹茫茫,“姑媽的婚姻,一個侄子急得如此,是何道理?你們打量我是瞎子?可我單煜晗不是那糊涂不知事的人,你們奚家,原來都是那罔顧倫理綱常之人。”
“原來大人知道了,”奚桓未見慌,反而笑笑,“既然大人業已盡知,何必霸著綢襖不放?你倘或肯寫下休書,那些嫁妝,我們不要了,都補償給大人,還能另二千兩銀子。”
幾梅花院墻,殷紅的,仿佛一點囂張氣焰,點得單煜晗氣惱,忽地把笑意斂了,“你以為銀子能買不平事?我單家雖落了,也不缺你這點錢花。世侄,奉勸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你二叔在順天府當差,我還有別的路可走,我可以閣彈劾、都察院舉核、通政司上疏,我單煜晗的人,遲早得回我單家的門。告辭。”
言訖轉背走出兩步,奚桓冷眼盯著他的背影,又喊:“請大人再站站,我正經事還沒說呢。”
“什麼事?”
“姑媽請大人到屋里說話。”
單煜晗心疑有詐,吭吭笑兩聲,“連家也不肯回,與我還有什麼話說?”
奚桓亦笑,兩眼似銀晃晃的箭,同腳步,一齊朝他去,“這我就不大知道了,只說要跟你說休書的事。我說:‘單大人必定不肯答應,用不著白費功夫,倘或他進屋不規矩,鬧出來,你們是夫妻,與他沒什麼損失,反倒你白白了他的欺負。’誰知姑媽倒笑說:‘我怕他什麼?我有我的話說,你他來就是。’大人也知道,是個犟脾氣,我只好來傳話了,大人不去正好,我去告訴一聲。”
話音甫落,轉背往反向去了,單煜晗在后頭暗忖片刻,倒真好奇花綢能有什麼話說服他寫休書,于是自負地起腰來,“站著,我隨你去。”
奚桓旋過來,喬作不高興,一臉冷意,使喚北果,“你領大人去,這里晚飯散了,我還要送客,沒這個閑功夫。”
單煜晗便跟著北果踅蓮花顛,走進東廂,見花綢在墻下瀹茶,抬眉看一眼他,冷冷淡淡的指了榻上他坐。他舉目將屋子環顧一圈,著擺落在榻上,“原來這就是你的閨房,是比家中清凈些,怪道你不愿回去。”
“心靜哪里都靜。”花綢端茶過來,對面坐下,“咱們開門見山的說好了,你到底要怎麼樣子,才肯寫休書?”
遠喧鬧,單煜晗慢吞吞呷茶,似笑非笑地睇住,“凡世間婦人,皆怕被棄,棄了一無依靠;二不好再嫁;三娘家嫌棄;四又招世人閑話,獨你不得被休退回家。我從前還奇呢,你這一骨頭怎麼長的?現在曉得了,你這是騎驢找馬,早有了人接手,才這麼不慌不怕的。”
說得花綢臉上緋紅,乜他一眼,“你怎麼曉得的?”
“我也是猜的,就像你猜奚大人是我暗中人打傷的一樣,都是憑著一點覺。世侄為了你的婚事,忙前忙后,哪有尋常侄兒盼著姑媽被休退回家的?”
花綢心里稍稍慌,卻顧不得了,只暗暗思忖著拖延他,索起腰來,“既然你知道,就該寫了休書,不要耽誤我。我人家,不像你們男人,無論什麼歲數,只要有功名錢財,總不缺人。我可不的,我眼瞧著就是花信之年,人到了這個年紀,可經不住歲月磋磨,老得尤快,你拖我一日,就耽誤我一日。咱們兩個,講說到底,一沒什麼夫妻分,二也沒有子嗣絆腳,何苦來哉?”
聽完這一席,單煜晗心中如火燒涌,怒目圓睜,“你果然是個/婦!說到如今,你還不知恥,竟連番煌煌謬論,要我全你,其/心可誅!”
倏地唬得花綢肩頭一跳,氣如海涌,對著他笑一笑,“若算的話,那我認了,也總比你一個偽君子強些,起碼我對別人、對自己都坦,不像你,自欺欺人。你想要的,你以為得到了,就能一洗前恥?笑話,你攀權附勢,虧了你自己的良心,是你一輩子的恥辱,縱使別人不知道,你自己也忘不了。”
說到此節,單煜晗雙目便,又一奇異的照著花綢,仿佛他對奇異的,他總是如此準地拆穿自己,或者說,他眼中那個猙獰的、郁懣的、真實的自己。
剎那間,他從一個暴徒又變回了那位謙謙君子,“你以為你激怒我,我就能答應你?不會的,占有你,就像占有名利仕途一樣,你們是不是屬于我都不重要,不是我的,我就去搶,搶來霸著,我高興。你瞧瞧,我已經調任禮部,要不了幾年,我就能做到禮部侍郎、禮部尚書、甚至列臺閣,到時候,奚子賢也不得另眼看我。”
花綢冷冰冰的眼蟄著他,“你真是個瘋子。”
“隨你怎麼說。”單煜晗斂了笑意,目泄出一點凄涼意,“世侄講你要說服我寫休書,你的說辭就是這些?真是沒有半點新意。”
“說服你……我沒你那麼自負,”花綢漫不經意地笑笑,“我只是在等。”
“等什麼?”單煜晗攢起眉心,倏地覺著有些頭暈,他撐著炕桌試圖站起來,誰知渾無力,困倦一霎襲來。
天旋地轉中,花綢溫的笑臉飄忽在眼前,“等藥上來。”
那笑臉還沒來得及清晰,單煜晗已一頭載在炕桌上。花綢忙站起來,將他死拖拽弄到床上,又是鞋又是,等撒了帳,已是滿額汗。
在屋里焦急地踱步,等了會兒,聽見人敲門,忙開了,是韞倩進門來,后椿娘與蓮心合力架著渾酒氣的紗霧。見狀,花綢忙上去幫忙,也一腦將紗霧得,攙到單煜晗邊躺著,一個被窩牽來蓋著。
一氣理了帳,又將熏籠搬到床下,韞倩急急來拽,“你還怕他們凍著不?”
“嘖,得看著像那麼回事才好啊。”說著,一腦將單煜晗吃過的茶盅收了,拽著幾人出門去。
韞倩一步三回頭,十分不放心,“你不鎖門,一會子他們醒來跑了,豈不是白費神?”
“這是桓兒在碧喬胡同弄來的迷藥,專是那起打家劫舍的賊人用來迷小廝下人的,就是敲鑼也得睡上小半個時辰。椿娘,你點風,就在院門口哨探著,掐算著時辰,我估著烏寶齋同正廳上,至多小半個時辰吃完晚飯就要散的,一會子你去告訴北果,他往正廳上傳話。”
“曉得,姑娘們自去。”
花綢拉著韞倩往烏寶齋回去,因問韞倩:“紗霧你們是如何弄迷的?”
韞倩嘻嘻笑起來,臉上迸著難得一見的彩,“我刻意激,堵吃盡一壺酒,我就送五百兩銀子與,不要還。是個只有面子沒腦子的蠢嘛你又不是不曉得,為了錢,又為著跟我賭氣,一腦就都吃了。”
兩個人笑到廳上,趕上里頭用罷晚飯,各家夫人正要散,花綢與馮照妝忙前忙后送,未幾見椿娘裝得個好模樣,著急忙慌地跑來,廊下還扭了腳,走進了湊在花綢耳畔一陣嘀咕,花綢面大驚,忙借故辭了馮照妝,往蓮花顛里跑。
偏那馮照妝耳子一,約聽見半句“睡在一”,心里的連番沸騰起來,匆匆送了客,帶著丫頭也往那頭去看戲。
正廳上同樣有一雙急匆匆的靴,走到奚桓與衛嘉跟前說了幾句。二人相互一眼,溜著墻出來,同往蓮花顛里去。
是非之地的蓮花顛此刻風悄云寂,僅有熏籠底下罩的炭噼里啪啦綻個不停,偶然哪一聲,將單煜晗驚醒。他猛地坐起來,一瞧上無蔽,再瞧邊上躺著位寸縷無擋的婦人,心里已猜得十分準。
便一行想對策,一行忙著下床穿裳,才穿了中,回頭瞧那酣睡的婦人,細細一想,不覺認得,方擱了幾分心,只當花綢是在碧喬胡同請來的頭,或是哪個丫頭,再歹毒,也不過良家兒。
若是頭,無非給幾個銀子;若是丫頭,不得納為妾;若是良家姑娘,就是鬧出來,他擔著禮部的職,也沒什麼平不了,也納為妾就是。
正踟躕打算,倏聽門“啪”一聲被推開,一力拔山兮的怒氣焰隨寒風涌進來。扭頭一瞧,兩扇嘎吱嘎吱回的門見,站著烏泱泱好幾個人,萬想不到,這姑娘是家人既不是老鴇子、也不是哪家小姐、更不是那戶平常人家的父母,卻是順天府家第一難纏的衛嘉。
那衛嘉怒如浪涌,火似風旋,老遠直指單煜晗,“好你個清流名仕單大人,竟敢/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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