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還肯”,搔住了魏夫人一點痛,面上堆出笑臉來,“之前就該來的,只是不知是不是我們單家風水不好,媳婦先病了,老侯爺后頭也有些不好起來,我想來看看媳婦,偏分乏,一時走不開,今日才得空前來。太太不要多心,既然是我的媳婦,我哪有不疼的道理,且別聽外頭說,們知道什麼?”
“外頭的說法,我自然是不肯信的,只是綢襖病了這樣久,卻不曾見煜晗來問一句,我當娘的,未免有些寒心。不知他是忙什麼天大的事,就連我們甯兒這個閣次輔,也朝夕過來問一句,他竟比個閣次輔還忙麼?”
說話間,奚緞云把一把纖腰裊裊端起,魏夫人打眼去,只覺比往日添了幾分氣勢。只得拈帕蘸蘸角,訕笑間,正要開口,誰知又奚緞云搶了話頭:
“親家太太,您是最通達理的,也替我想一想,我就這麼個兒,爹死得早,我拉扯這樣大,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平平安安,卻在府上患了這麼個病,我也不怨。外頭說的那些什麼‘不請大夫醫治’的話,我也不怎麼信。想您侯門之家,斷不會棄一個病人不顧。可我親眼看在眼里的,自我兒回家養病以來,不見煜晗來瞧過一次,反倒是薛家來人瞧見,盧家來人瞧過,這是哪門子的夫妻,竟連個尋常的朋友外親也比不得。”
“煜晗他……”
“他忙,我曉得,忙得連夫妻分也不顧了?想我兒,十歲上頭就定給您家,是花費了您家一些銀子。可算一算,煜晗那時候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了,又是填房,我從不曾多說過一句什麼,一心只指他們夫妻和順就好。如今這樣子,您我怎麼安心?大哥哥還日問我,妹妹在尊府里好不好,我心里有話,也不好說,慣常瞞著他罷了。”
到此節,已有端架子威懾之意。魏夫人揣度一番,到底不敢輕易得罪了奚甯,陪著一副笑臉,“這都是誤會,煜晗那孩子,不過是有些因公忘私了些,哪里會不重媳婦呢?他要是不重媳婦,我頭一個不饒他。這番接了媳婦家去,太太只管拿眼看著日后就是。”
奚緞云聽了,不過絹子拂拂,低婉一笑,“是您家的媳婦,自然應該您家接走的,可我做娘的,心里有些過不去。還請親家太太回去告訴煜晗一句,要接媳婦,請他親自來接,一麼,是我私心,想留兒在家多住兩日,二麼,也讓我瞧瞧他做婿的心意,總不能自己的媳婦還騰不出可空兒來接,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是……是。”
那魏夫人點點頭,又周旋一陣,敗陣而去。走到轎上,無端端顛出了一肚子的火。
跟前侍奉的王婆子碎步跟在轎旁,聽見里頭氣吁吁,便了簾子,攢著眉,“這花家太太,什麼時候厲害起來了?往常咱們來,何嘗敢說這些話,哪回不是陪著笑臉周周到到的?”
滿街囂嚷托起魏夫人氣頓的聲音,好似窩了一場火,“我也想問問,的骨頭怎麼忽然間了起來?從前上門說話,從不肯抬出奚大人來人,今日一口一個‘甯兒,’一口一個‘大哥哥’的,擺明了是要仗勢欺我!我就想不明白了,留個出嫁的兒在邊做什麼?難不給養老送終?也不想想,哪日死了,的兒不過是浮萍落花,沒有夫家,誰管死活?!”
“太太別氣,或者真是心疼兒,想咱們煜晗親自去接,好拿出個面給們母,外人瞧著,面上好有。不得咱們使煜晗個空兒來接就是了,接了回去,的手還能得了那樣長?還不是聽憑您整治。”
魏夫人將簾子一丟,忿忿的一副尖嗓傳出來,“等我接回那/婦,看我怎麼收拾!”
王婆子只顧在外頭陪笑點頭,眼看一紅紅的落日,在花團錦簇的轎頂,不斷浮沉。
日落之前,奚桓攜花綢歸家,聽說奚甯書房,心里擱著昌其沖所說的話,存放不住,急急撇下花綢要往奚甯外書房里去。
花綢則與椿娘自回蓮花顛里去,臨走前喊他:“你夜里可來呀?”
正夜,四下皆無人,花綢站在黃香木花架地下,穿著酡衫,襯得月面花容。奚桓不由心一,兩步走回來拉的手,瞅見椿娘眼站在邊上,便對挑一挑下,“你轉過去。”
椿娘偏跟他作對似的,也回挑下,“你喊聲‘椿姨’來聽聽,我就轉過去。”
他磨磨蹭蹭不肯喊,椿娘又叉腰,“你不喊我可就這麼盯著了啊,一眼也不眨!”
花綢將他二人,笑個不住,眼睨奚桓,并不幫他。奚桓踞蹐一番,頭一滾,皮子也不見張開,胡混過去一句,“椿姨。”
兩噗嗤笑個不住,好歹見椿娘轉背過去了,他便摟著花綢親了一口,“我二更一定到,你別睡啊,千萬等我。”
花綢笑眼如月,點點下頜,拿扇拍他一下,著他走了,誰知走出去兩步,又旋回來,翩然的袂似迢遞的林間,擺弄出一點風聲,“我問你句話。”
“什麼話你說。”花綢兩眼眨眨地盯著他,一臉態,松煙點破桃腮。
“我從前的老師,翰林院的昌其沖,你可還記得?”
花綢茫然點頭,“自然記得,此人才學出眾,滿腹經綸,子有些乖戾,卻是個十足十的讀書人。從前在書齋與他講學論道,險些吵起來,是個急脾氣,還有些一筋。他怎麼了?”
青天垂落,哪里刮來一陣酸風,把奚桓的心也吹得酸酸的,沒了好氣,“沒怎麼,好得很。”
“那你無端端問他做什麼?”
“沒什麼,走了!”他把堅的骨頭一轉,頭也不回地扎進昏昏的殘照里。
留下花綢在后頭莫名其妙一陣,又傻兮兮地著他的背影笑一陣,方與椿娘往回去。
甫進屋,茶還沒吃上一口,就見紅藕鬼鬼祟祟走進來,將下晌魏夫人過來事講述一番,尾后又潑口罵了那魏夫人幾句。
表述完全,沉下眼來拽著花綢到榻上坐,“今日太太不知是怎麼的,忽然說了好些震懾那邊太太的話,口里滿是責備,還撂下話,要單煜晗親自來接。可我事后問,又說就是單煜晗來接,也不放您去。您說說,太太怎麼換了副心腸似的?”
聽得椿娘好不高興,搶先樂出來,“太太真這麼說的?”
“我哄你做什麼?”紅藕白一眼。
花綢暗忖片刻,裳也不換,先走到奚緞云屋里來,迎頭見在榻上做鞋面,是一雙黑緞云紋的大鞋,一見來,忙把鞋面往墊地下塞。花綢心里有了些數,只做沒瞧見,捉偎在邊,吊著的膀子問:“娘,今天那邊太太來過了?”
“來過了,我打發走了。”
“可是說來接我回去的?”
“是那個意思。”奚緞云點點頭,鬢邊釵進眼里,帶著一點幸災樂禍的俏皮,“還沒明說呢,就我給排場了一頓,堵得沒話講,又帶著人灰溜溜地去了。”
花綢見面上別有生機,像枯萎的花藤,徹底活了過來。也跟著笑,“娘為什麼要排場?娘不是常講,嫁了人,就是百般打磨子,萬事要忍得,怎麼您倒不忍了?”
天須臾黯淡下來,奚緞云嘆一口氣,走去墻下點燈,“你不肯告訴我,以為我就不知道你在單家過得不好?說起來是娘不好,子又,臉皮又薄,使了他們家的銀子,就不好回絕他們家這門親事,拖拖拉拉至今,反倒你沒個好日子過。若真欠他們的,娘來還就是,那里不好,你在家就是,人家要說你不好,也是我教無方,有什麼,娘與你一道擔著就是。”
溫言語里,似有幾千斤的重量,得花綢心里沉甸甸的踏實。大約是外頭散過一場悶的原因,即便眼下還有煩難未解,也覺得渾的骨頭都輕了幾兩似的,無比自在起來。
兩手撐在邊,著兩只腳,“要是單家把我休了呢?”
奚緞云弱單薄的背影轉過來,擎一盞等擱在炕桌上,語氣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沉重,“你大哥哥才告訴我的,那個單煜晗與朝中佞臣有勾結,保不齊哪天就闔家被羈押了,豈不是要牽連你?我此刻想,你若被他休妻,倒未嘗不是件好事。”
“那我倘或被休退回來,豈不是好些風言風語?被休退回家的婦人,比寡婦還難嫁呢。”
綺窗寂寂,蛙聲溫,奚緞云一眼,想把事點破,又怕點破了與那父子倆相尷尬。思慮一番,佯作不知,只一把的臉,“你放心,你就是一輩子嫁不出,跟著娘好了,娘到哪里,你就到哪里。”
花綢心如寶鑒,睇著笑,歪著一對眼,半頷半著一點意思,“娘就在奚家不好麼,還要往哪里去呀?”
問得奚緞云一怔,稍刻黛浮春,拍一拍的肩,“去!說什麼傻話。快回屋去洗澡,清清爽爽睡一覺,什麼也別想。若單煜晗真來了,娘去打發他。”
花綢挑起眼咬著下,迤逗地將一眼,捉起來,朝著門外澄泚的月翩而去,浮起的風云里,的心卻格外踏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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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吳文英《東風第一枝·黃鐘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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