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綿綿間,奚甯掐著的下晃一晃,“我說的‘睡’就是闔眼歇息,你想到哪兒去了?是我不正經還是你不正經?”
“去!”臊了,狠狠拍掉他的手,自個兒別腰悶坐半晌,只待他吃凈那一碗飯,回眼嗔他,“可還要吃啊?”
“不吃了,我這里先過去,你一會兒過來。”
奚緞云低眉喁喁,“你有公文要看,我又去做什麼?”
“我丫頭鋪好床,你睡你的,我在一旁看公文,又不妨礙。”
這般走出去,卻不回房,又到奚桓屋里,見丫頭們四下里說笑,見了他要行禮,他忙止住,悄步進屋,見奚桓獨在榻上歪著看書,適才滿意地點點下頜。
奚桓剔眼見他,忙起打躬,“爹怎麼想著來?”
“你做什麼勾當怕我瞧見,我來不得?”奚甯冷語一懾,到書案后頭坐著,隨手翻一翻他寫的策論,倒是字字珠玉。
卻怕他得意,默然不提,仍舊著聲冷著眼,“你雖點了探花,按說可以沾沾你老子的,個實職與你做。可我想,你為人鬼僻,又有些不知年輕氣盛不知深淺,不好讓你做什麼要差事。我與吏部商議,還是就將你安在翰林院,磨磨你的子才好,過兩年才將你派到別的任上,你可有什麼意思?”
早料如此,奚桓也不灰心,笑嘻嘻奉了茶到案上,“兒子全憑爹做主,爹看兒子,自然是看得準的,不論何何職,兒子全力以赴就是了。”
奚甯冷眼見丫頭出去,呷了口茶,適才把正話提起,“你姑媽,是你上單家接回來的?”
奚桓稍稍一怔,心竅轉一轉,忙點頭,“是兒子,兒子聽見姑媽得了重疾,心里好不擔憂,又見姑哭得那樣,便自作主張,套了車去與單家商議,將姑媽接回家中將養。誰知回來太醫瞧過,并不是什麼重癥,姑與兒子這才安心,好在是虛驚一場,父親也不必憂心。”
銅壺得奚桓心里七上八下,鶻突等著。
俄而一晌,奚甯吃夠半盅茶,剔眼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姑的一場‘虛驚’,難道不是你作下的?你個小賊心思,想瞞過我的眼去?好好的,你姑媽在哪里染的重癥?怎麼回到家,又是大夫診錯了?哪里來的野大夫,連個痘瘡也診不好?”
“兒子的伎倆,哪里能瞞得了爹?”奚桓陪著笑臉再三打躬,“姑媽的確沒什麼重癥,是兒子外頭買通大夫診的,就是為了瞞過單家,將姑媽接回家來。爹不曉得,那單家欺姑媽無父,日日刁難,兒子出這個主意,也是想既不使姑媽苦,又讓大家場面上都過得去。”
奚甯漠漠將手指點一點案,篤篤聲似如警鐘,“這是單家的事,如何到你一個晚輩手?單家若對你姑媽不好,不得我說一聲也就是了,你怎好管別人的家務事?你姑媽既是人家的媳婦,你誆騙出來,是何道理?”
“爹說得不錯,”奚桓猶豫片刻,打直腰板來,“這是人的家務事,爹就算提點一番,人關起門來,該如何對姑媽,還是照舊。爹向來忙于公事,不大曉得人艱辛,這門親事,原就是單家別有居心,爹不提攜單煜晗,他心有怨言,自然就會把氣撒在姑媽上,姑媽教養我長大,我何以冷眼見苦?”
“你說得也有理,只是你做侄兒的,未免也孝順過了頭。”奚甯泠然靠在椅上,兩個指端仍舊篤噠篤噠扣著案面,仿佛是一段晦的暗語。
奚桓聽得明白,反倒是車臨懸崖,索視死如歸了,“什麼都逃不過爹的法眼。”
奚甯倏然頓了手,那點揣測,就在彼此迂回不白的話鋒里挑明。這兩人一長大,自親,大了生出些別的意思,似乎是在意料之外理之中。
以己度人,奚甯倒有幾分諒,沒說什麼,欹在椅背上,似嘆非嘆,“上回與你外祖一家往千虛觀打醮,你外祖母說起你的親事,想要將松琴定給你,你是怎麼個意思呢?”
到如今地步,奚桓也就直言不諱,“兒子想,只怕要辜負外祖母與姨媽的心思,也不好耽誤表妹。”
默了半日,奚甯挑起眼,“你這個孩子,外頭看著不著調,其實心里最有主意,我不好說你,你自家的事,你自家要想清楚才好。”
言訖慢吞吞撐案起來,踅出案外把他的肩拍一怕,點到即止間,奚桓對他的背影拜了又拜,黃昏從他彎曲的影外襲來,還帶著殘未消。
夜靜更闌,閉門推來窗前月,小閑院暫且無人到,湖畔蛙聲意綿綿,小荷漸有香,隨風越墻來,窗外落滿金花,心事燦爛。
花綢穿著件薄薄的桃短褙子,骨綽約,半著葭灰的抹,下頭豇豆紅的似彎曲腸,堆在間,出一截白白的小。椿娘拿一條白腹錦長長的尾掃在上面為搔,溫如風,舒服得端在窗戶上的腦袋輕枕在手臂間,香暈酡,海棠無力,笑眼彎看薔薇東墻。
好像無論是不如人意的婚姻、或是單煜晗,都不能摧毀的笑容與純真,總會有別的人回贈這些。愜意地笑一笑,恰好意綿綿花影,私竊竊蛙一片,昏暝的廊下,奚緞云闔門出來。
“娘,天都黑了,您上哪兒去呀?”
一聲驚得人惶恐,奚緞云比做賊的還心虛,扭頭在東廂窗戶上看見燭火沉沉,花綢的笑嵌在上頭。鬢,靜一顆又臊又愧的心,款群繞廊過來,在窗外的臉,“你怎的還不睡?”
“上得睡不好。”
花綢借燈一瞧,見淡薄妝,眉黛輕掃,穿一件湖羅衫,湘鮫綃,難得鮮亮,“娘,上哪里去呀?怎麼連個燈籠也不打?你要取什麼紅藕姐去取來好了。”
“啊,”奚緞云一陣心慌,失措地反手朝院門指一指,“我我我往你二嫂嫂屋里去一趟,這個月的賬還沒跟對呢,省得過來了。”
眨眼間似乎想到了什麼,愈發理直氣壯,“你痘瘡這個事,桓兒不是打招呼不人曉得嘛,你二嫂嫂還當你就是得的痘瘡,怕過了病氣,不肯往這里來,只好我去。”
花綢想來馮照妝此人不壞,卻碎市儈,便因問起:“說我得了這個病住回家里來,二嫂嫂必定是冷言冷語說了您許多了?”
“你二嫂嫂麼,就是這個樣子,人卻是不壞的,不過是嘮叨幾句。你好前,不要往那里走,省得草木皆兵嚇得要死,想告訴吧,又怕在外碎,單家曉得了不知又要生多枝節。”
“不來,我自然也就不去。”花綢垂垂眼皮,將一把橘繡白貓的紈扇捻在指尖,垂在窗外,“只是娘,您去核賬,怎麼連個賬本子也不帶?”
問得奚緞云臉紅紅的,揪著絹子一時間再扯不出謊話來。索花綢也不追問,下榻去點了只燈籠窗戶里遞出去,“您慢著些,院門我不關,您早些回來睡。”
眼瞧著人出去,椿娘也爬上榻來,挽了的袖,托著的手用羽細細掃那些紅疹,“太太像是瞞著什麼事,支支吾吾的,大約是件要事,姑娘看呢?”
花綢另一臂搭在窗臺,倒著臉靜思半晌,大概是揣到什麼,兩只眼蒙上月,燭在里頭跳一跳,半怨半顰,似嗟似嘆,“長輩的事兒,哪里是我好過問的?娘雖然弱,看著又像是沒主意,其實固執得很,拿定的事,憑他誰勸誰管,都不中用。”
椿娘莞爾頷首,“姑娘與太太也是一個子,只是看著比要多幾分剛強。”
二人又笑說半晌,椿娘鋪床整被,催促花綢來睡,花綢卻在榻上俄延。這時節,忽聞薔薇搖,虛掩的院門勿須輕敲,“吱呀”一聲錦繡公子來到。
花綢端起腦袋去瞧,不是奚桓是誰?單打著一只筒形絹燈,照見其穿一件墨綠蟬翼紗大氅,里頭歪歪斜斜系著月白中錦,單用碧綠的竹節玉笄在腦后挽個半髻,人如靜水,慵慵似月,眉宇間英爽照人,神跌宕,目中落滿皎星,牽牽連連著朝廊下走來。
那椿娘見他進來,隨口搭腔,“可要吃茶啊?”
“不吃。”奚桓搖搖頭,吹了燈籠,兩眼定定地將花綢看著,見清影驚鴻,似太真出浴懶,嫦娥倚殿中,把他瞧得呆呆的,一霎口干舌燥,又點頭,“還是吃一盅。”
將個椿娘慪得翻個眼皮,暗朝花綢使眼,花綢睇見便障扇咯咯笑不住。奚桓不解,將兩人脧一眼,走到榻上與花綢同坐,“你們是在笑我?”
“不笑你還笑哪個?”椿娘一頭搬小爐出來,一頭點火,“你這個孩子,時而機敏,時而又傻氣得,真不知人說你是聰慧還是愚鈍好。”
奚桓不甚明白,眼向花綢問,花綢笑理云鬟,里出只白的腳丫將的蹬一蹬,“說你傻麼,你還聽不懂,真格是個傻子。”
那凝脂的腳背上也生了些紅疹,像疏疏落落的梅花淡痕爬在奚桓心甸,他也顧不得人如何笑他傻了,朝花綢挑挑眉,又朝椿娘暗暗努努。
花綢佯裝沒瞧明白,紈扇在口慢悠悠撲上撲下,上頭有只白貓撲蝶,像在起起落落地跳躍,總也抓不住那只蝴蝶,十分憨態可憐。
連窗外星辰也在調皮的眨眼,仿佛是弄奚桓一顆發急的心。他暗里將手進里,沖瞪瞪眼,花綢仍視而不見,胳膊搭在窗臺,默默莞爾,是一種溫挑釁。
奚桓急了,索后仰了臉,餳著眼,也挑釁地睨著。花綢心里正被他看得麻麻的,不想他一個指頭忽然在腳心上撓了一下。猛地打個激靈,從腳心到了脊梁,要腳,卻被他拽住了腳腕子,也不出來,反被他撓得咕咕咭咭笑出聲,“你松開我!”
他不說話,下輕挑著,由著的腳像條魚一樣在他手里地掙扎,始終掙不溫暖的網。
花綢陡地一陣大笑,唬了椿娘一跳,扭臉看這兩個人,明明好端端坐著,又鬧得這樣,心里翻了一百二十個白眼,手上的扇打得愈發快。花綢笑得肚子疼,扇子也掉在榻上,總算肯討饒,“好了好了,要笑死了!”
這才罷了,奚桓松開的腳,暗里復朝椿娘抬抬下。花綢好半晌勻了氣,左右臉拂拂頭發,剜他一眼,向椿娘扭著臉道:“你去睡,我來瀹好了。”
椿娘迫不及待地丟下扇,將二人別一眼,“早說呀,人白忙一場……”
便似火燒尾逃出屋去,帶上門走到西廂。紅藕早早地就睡在床上,兩張床明燈渡影,椿娘落到妝臺斜解釵環,鏡里見在帳中翻起來,出個腦袋,“桓哥兒來了?”
“來了。”椿娘點點頭,拂著髻轉過來,“姐姐,太太這大半夜的,上哪里去呀?我方才見燈籠也不打,說是去找二太太核上個月的賬,哪個肯信?”
聞言,紅藕將眼一嗔,腦袋回去,撒下帳來,“你問這麼多?打聽!”
椿娘撇撇,抬眼是同一月,卻照著不同的旖旎風,相同或者不同的人間,彼時都同醉在月里。
“吱呀”一聲,月被關在窗外,屋里靜得能聽見荼蘼花謝,只燈雙影,不知幾時離了八丈遠。奚桓坐在榻上,花綢卻在墻下瀹茶,時不時抬眼他,隔著清甜的茶霧,眼悠遠綿綿。
卻在一縷茶香里,奚桓嗅見令他無可描述的玫瑰,種在藍田。倘或非要描述的話,仿佛靈魂聞見軀,財狼聞見香,想把它吸進五,或者把自己種在它濡的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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