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尋了件銀鼠灰的圓領袍與他換,抬眉垂眼間,系著他的帶子,扉稍稍翕合,諾諾的,有些傷心模樣,“爺,您是不是瞧不上我?”語畢不覺桃花上臉。
鶯燕唧唧在廊下打轉,奚桓垂眸瞧見兩扇睫有些發,有點兒心,卻驀地想起花綢的臉來,又把眼抬上去,“不是瞧不上,是不值得,替你。”
“您這話兒是個什麼意思?”連翹鶻突抬眉,龍門架上取下一條嵌翡翠的黑腰帶為他栓。
奚桓抬起手臂不以為意,“你瞧家里,二叔那幾位姨娘,哪個是過得得意的?你進門前,我爹也有位姨娘,倒是得意風了幾年,后又被趕回家去,前不久結郁病終。姑媽曾講,我是男人,在外面風,不解你們人家在門之苦,那我何不就作些孽。”
見連翹還有些似懂非懂,奚桓放下手,落到榻上自個兒換一雙小羊皮靴,“給我做妾也是一樣的,我以后做娶妻,在外忙公事,在家顧著妻兒,哪里再有空閑顧你們?你們不過就是床上一個玩意兒。你想當個玩意兒?”
連翹連連搖頭,鬢邊的珍珠流蘇晃著日,反在他俊朗如月的面龐。
俄延半日,他穿好靴子拔座起來,對和煦地笑一笑,“要嫁就嫁個不把你當玩意兒的人,你伺候我幾年,往后我娶了妻,一定囑咐給你尋個好人家。我不你,是為你好,倘若我圖一時之樂,是你的損失,不是我的,你說呢?”
連翹若有所思,盯著他堂堂正正的背影在旋轉的屏風門后頭漸行漸遠,恰好窗外撲來柳絮如煙。
里輕舞煙塵,幾如奚桓滿心微妙的漣漪。他是個日益堅壯的男人,怎麼可能會對連翹這樣的奇容妙不念頭。但每當他想到花綢,便因此對世間人生出幾分憐憫之心。
花綢花綢,千回百轉地,又想到。奚桓翛然默笑,迎頭打府門里出來,正撞見兩位錦玉服的年輕相公往府門前奔來。
其中一位玉面郎君名曰連朝,與奚桓同歲;另一位便是施兆庵,長奚桓兩歲,生得宋玉之貌,人如潤玉,斯文里著些秉持穩重。
奚桓驟見二人,單手剪著踱步下了石磴,將二人笑指,“怪賊,你們怎麼想著上我家來?”
那連朝人不壞,就是自來有些不形,將一把名家題字的折扇收了,一手搭到奚桓肩上,“特來與你說件好事,碧喬胡同的拜月閣新買了個小娘子,會詩書,曲兒唱得極妙,人長得更妙!咱們來尋你一道去瞧瞧。”
碧喬胡同是京師里極負盛名的銷金窟,幾百丈一條街上,皆是脂陣的風月樓。奚桓雖聽說過,可他父親不好此道,家中除了宴客,從不請頭來唱,自然也沒養出他好風月的子。
如此這般,便擺袖推遲,“你們去,我這里還有事兒,得去接我姑媽。”
連朝攬著他脖子晃一晃,“有什麼意思?姑媽還會跑了不?老人家現在哪里?”
“在范家,那家的大姑娘今日過聘禮。”
階下柳蔭匝,那施兆庵亦跟著輕勸,“那范家可是定的太仆寺主簿盧家?我們才打盧家門前過來,才看著裝箱呢,大約下晌才送到范家去。咱們去拜月閣打個茶會,完事兒了我與你一道往范府接你姑媽,橫豎我往那頭歸家。”
“走吧!”連朝將他撞一撞,兜著他的脖子往馬車那頭去,“你還怕姑娘把你吃了不?也該見些世面了,日你姑媽管教著,我瞧你對人都有些懼了……”
“怪賊,誰對人有懼?”奚桓架高兩道眉,有些不服氣。
“我、我我我了吧?”
驅車半日走到那拜月閣,見門半開,墻柳半含,約聞竹之聲,迷醑之香。門前有外場引著往里進,進門別有天地,穿一竹徑,至一場院中,院翠葉幄,花海,錦藏著兩排屋舍。
也不知哪鬧囂,靡靡醉唱著野詞花調,奚桓各瞥一眼,不甚喜歡,只覺牽強風雅,喬作乖致。
那正屋前站著個雍容富貴的鴇母,姓王,聽見有貴客來,早早兒的便在門下倚著嗑瓜子等候。
抬眼一見來人,那鴇母立時回進屋將瓜子拍在案上,迎頭笑逐開將幾人迎進屋,請到榻上,外場另有人搬了折背椅挨著榻,請連朝坐,又有三五姨娘丫頭上來安放茶果點心。
王婆子低著腰,了帕子圍在連朝旁撣他上的灰,“聽見人來,我這里忙掃榻焚香等著迎接,只是人如何才到?老婆子好等!”
說話間孜孜嗔了連朝一眼,奚桓在榻上看見,一皮疙瘩險些隨臉上的脂一齊抖了遍地。
鴇母橫眼上來也正瞧見他,觀其打扮,眼睛似兩顆夜明珠亮起來,帕子朝他甩一甩,因問連朝:“喲,這位相公倒瞧著面生,敢是連大人的朋友?怎麼早不領著來?”
連朝將扇柄搖到奚桓跟前,對婆子笑,“你不曉得他不怪你,說出來只怕嚇死你王媽媽。他便是喬閣老的外孫、戶部侍郎奚大人的兒子,奚桓。這位在家中跺跺腳,連你這幾片破瓦房也給你振塌囖!”
幾人哄笑,奚桓隨意拱手,“取笑取笑。”
滿京名仕在王婆心里皆有一本花名冊,如何會不知道奚桓?早年就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這位爺長大人,好套他數不盡的銀子。
時下果然來了,似天上掉下個活寶貝,王婆恨不得將其捧在手心里。這廂又是奉茶又是熏香,親手剝了一把瓜子兒,用絹子兜著擱在炕幾上,“桓爹請吃,頭回到我這小院兒里頭來,承蒙爹不嫌棄。我這里自然連尊府里的茅房都比不上,可有自家釀的清酒,爹一會兒吃兩盅?”
奚桓瞥一眼那脂香濃郁絹子,不作,略微客套地點頭,“媽媽客氣,平日里該如何就如何,只當我沒來一般,好不好?”
“好、好。”婆子見其不擺架子,心里上天。
這廂搖落下幾步,就被連朝拽住手,“聽說媽媽兩個月前新買了個丫頭,可養好了?我們今兒可是沖著姑娘的面子來的,要說在陪別的客,我頭一個不依。”
“哪兒能呢?就等著您連大人呢!”
說話分派丫頭去后院里說一聲,那頭預備著,這頭將幾人請往姑娘繡閣。倒是連著三間簡單屋子,迎頭進去是廳上,設榻椅案屏,裝潢算得上致典雅,左邊有一件丫鬟屋子,右邊便是姑娘臥房,設鋪,不得而見。
單是廳上治了酒席,擺放四盤八簋,細致菜饌。姑娘云見,在門前見禮,答答將幾人引到席上,分派姨娘丫頭打水洗手遞巾子。奚桓窺這云見一眼,見其模樣標志,眉眼風流,段婀娜,有些貌,卻也常見,愈發覺得無趣。
只是連朝十分喜歡,王婆便命云見坐其左右,出去又使了兩個姑娘進來坐陪。頃進來,一個約麗影向奚桓問安,奚桓也沒正眼瞧,不過抬抬袖,“請坐吧。”
那姑娘便捉坐在半步后頭一杌凳上,抻腰篩酒,“桓爺先吃些菜再吃酒,免得胃里空空的,燒得慌。”
袖而過,奚桓便略微偏著讓一讓,仍舊不瞧,只淡回,“多謝。”
幾人吃過一杯,連朝將扇反指云見,笑道:“聽說你曲兒唱得好,先唱一套《滿庭芳》來聽聽。”
那云見令丫鬟取來琵琶,果然歌清奇,鸝歌一起,適才漸見奚桓笑意。
后頭坐那姑娘見他笑了,把心擱下來,他吃過一盅,便為他篩一盅,幾個回合下來,又抻起腰來篩了酒,“桓爺喜歡聽什麼?不得奴也唱一支討桓爺個高興。”
奚桓聽得正興,兀的一吵,有些惱,轉臉過來訓斥幾句。
誰知這姑娘下也有顆小痣,像針似的扎了一下他的眼。扎得他火氣全泄,抬眼打量,見其臉修蛾,妝額淺淡,單穿一件綠綃對襟小衫,扎著月魄撒花,小腰輕挪,答答地落回后座。
他笑一笑,因問起:“你什麼?”
這個“因”,姑娘無從得知,還竊竊得意于他也不過是個普通不過的男人,是男人,就難逃煙月夢。掩下心中暗涌,赧地垂下眼,“回桓爺的話兒,我王月見。”
月見靦腆地執起桃絹扇半遮住面,浮起一雙水汪汪的杏眼婉地將他住。適逢春風堂,吹散了扇面上的一枝桃夭,凝似煙似霧、如花如綢的一段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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