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端著藥回來,冷靜地問:“所有人都覺得我要死了,必然沒救了,為何你要費這般大的力氣拉我回來?”
從小就被甄九娘灌輸“無利不起早”“廢了的瓷瓶就該扔掉”等觀念的宋七娘,不懂陳阿婆為什麼要這般盡心盡力。
明明甄九娘也不會多給這些老仆幾文錢,何必做吃力不討好、沒有回報的事?
陳阿婆聽后,緩緩笑了,溫聲道:“宋娘子,人命是很貴重的。”
宋七娘不為所,自嘲道:“可我只是個子。況且,對于我們這種人而言,死了不就解了?”
陳阿婆過來的眼神,像是在看著家中鬧脾氣的孫:“不,宋娘子不想的。在病重時,宋娘子有時會囈語,不斷重復‘不想死’之類的話。”
“雖然旁人都說子的命輕賤,但我們總不好這般自我貶低。世事艱難,平康坊的子們也都只是同病相憐的苦命人罷了。”
宋七娘怔住,默了片刻,又問:“那你想要什麼報酬?通寶銀錢?錦繡綢緞?”
陳阿婆輕輕搖頭,坦然道:“既然拿了甄娘子給的工錢,便自當盡心,這都是分事。”
聞言,宋七娘卻渾上下哪哪兒都不對勁,總覺得一直以來釘在上的桎梏被打破,以往麻木奉行的那些行事準則被推翻。心都輕快許多,但又不曉得日后該如何事,忽然間有些不知所措。
抿,賭氣一般道:“不!我必須要給你好。”
陳阿婆無奈一笑,索將手中藥碗端近一些,和藹道:“那就請宋郎將藥都喝完。”
“……太苦了。”宋七娘撇,滿臉的不不愿。
“今日老仆有備下一塊飴糖。”
“……哦。”
宋七娘的應答聲像貓那般小小的,雖然仍然抗拒藥的苦,但還是皺著眉,在陳阿婆細致地喂藥下,把一整碗的藥都喝完。
末了,看著陳阿婆離去的背影,回味著陳阿婆的笑容,只覺得心頭那些莫名泛起的甜意,比口中含著的飴糖甜得多。
宋七娘琢磨許久,終于下了決定。
養回一些神后,拿出這幾年攢下的大半積蓄,先答謝甄九娘沒完全放棄自己的恩,又和對方要來陳阿婆的契,要為這位老人養老送終。
陳阿婆是北曲子出,原本攢了些養老的銀錢,只可惜要關頭被沖昏了腦子、信錯了人,多年積蓄都被負心郎騙走。后來經姐妹介紹,來到甄九娘的宅子里做些使活計。
就如陳阿婆自己所言,并不覺得照料宋七娘是什麼恩,只認為是分事,所以沒有依宋七娘的意思搬出宅子,而是選擇留在宋七娘的邊。
老人家多年信佛,對人對事都很和善,脾極好。在平日相中,不但將宋七娘的生活起居照顧得很妥帖,還會潤細無聲地教宋七娘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
被賣之前,宋家的孩子不,耶娘的眼里幾乎瞧不見宋芽;進了平康坊后,甄九娘為假母只想賺銀錢,把宋七娘當搖錢樹。
一晃過了十多年,宋七娘在陳阿婆的上,終于到了一親人之間才會有的溫。天冷時要添裳、吃飯不要太急、記得早起用朝食……這些叮囑和念叨,瑣碎又平常,卻是宋七娘多年來不敢求、不敢想的。
沒人教怎麼對自己好,沒人教怎樣溫和地對待萬事萬。
陳阿婆于宋七娘而言,是恩人,是老師,也是親人。
某一晚,賴著阿婆一起睡覺,躲在對方溫暖的臂彎中時,終是忍不住,無聲痛哭。
陳阿婆默默嘆了一口氣,手搭在宋七娘的上,輕聲哄:“七娘不怕,都過去了……”
生死關頭走過一遭,回想患病前后會到的人冷暖,宋七娘陡然意識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愚蠢,同時也明白過來,借著別人的淚苦難來自我安的舉,又有多麼的卑劣和低賤。
哪怕被捧名,哪怕殺出路了都知,哪怕活得鮮亮麗、人追捧,但私底下依舊深陷泥潭,終為賤籍,死后也不得解。
北曲的子們,日里面對的是沒什麼銀錢的平民百姓。南曲的子們,尋常接待的都是高貴胄、富商豪紳。
兩者看似不同,實則都是以、以才事人,都是不流的行當,彼此沒有任何區別。
經此一事,宋七娘終于大徹大悟。
雖然過傷,在床榻上躺了許久,但的相貌還在,的學識才氣還在。
徹底養好傷之后,在甄九娘的造勢之下,沒費多工夫,宋七娘又變回以前被人捧著的名,依舊有大把人拿著通寶金帛追著請赴宴。
唯一不同的是,仿佛一朝一間變了個人。即便對著客人笑得再人,那笑意也不進眼底,滿心只想著賺來銀錢,回去之后陪阿婆一起品嘗味吃食,或是給阿婆添些新裳。
陳阿婆的影響,宋七娘雖然不信佛,但也開始學著行善事,悄悄給城中慈院捐銀錢。此舉不圖名聲,只求為和阿婆積些福報,盼著下輩子可以和阿婆做親祖孫。
除此之外,的眼中也看見了旁的姐妹。平日里,若對方遇到難,只要有余力,能幫一把就會幫一把。
陳阿婆有宋七娘奉養著,時日一久,也養出些來,瞧上去康健許多。
一老一相互依偎、扶持著,度過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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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六年,發生了許多事。其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昭寧長公主的獨子下場科考,即便糊了名,也依舊憑借真才實學高中進士。
對于宋七娘個人而言,那年最印象深刻的幾件事,是陳阿婆、甄九娘先后去世,以及正式從甄九娘的手中接過宅子。
陳阿婆是先一步走的,臨去之前,還拉著宋七娘的手,說了許多寬的話。
說,晚年能遇見七娘是最大的一樁的幸事,不怕外人笑話,是真實意將七娘當自己的孫來疼的。
還說,自己這輩子活夠了,最后這幾年托七娘的福,日子過得也很好,所以希七娘不要因的離去而傷心難過。
因著陳阿婆的離去,宋七娘給對方辦完葬禮,消沉了半月有余,方才漸漸緩下心緒。
陳阿婆走后不久,甄九娘的子骨也日漸消瘦。
如若說,陳阿婆的故去是因為年事已高,也到時候了。那麼甄九娘的患病,卻是眾人誰都未曾料想到的。
說來依舊有些不敢相信,僅僅一場風寒外加狠狠摔了一跤,甄九娘便就此臥床不起。哪怕往里頭填再多的金貴藥材,好似也只是泥牛海,沒有半分起效。
那時,宋七娘已經掙回都知的名頭,名滿整個長安,出的都是高貴胄的府邸。
即便如此,仍然記著,當年被眾人認為救不活時,甄九娘派來陳阿婆并且沒有斷藥材的恩。因而,眼下形勢對調,也不曾放棄過對方,不斷拿著帖子、花銀錢去請城中有名的醫者。
不承想,先放棄的是甄九娘自己。
約顯出油盡燈枯之相的甄九娘,將宋七娘喚到邊,氣若游地代不必再費事。
甄九娘向來是個說一不二的子,從不會后悔自己做過的事、說過的話。
對方的意思表述得堅決又清晰,宋七娘嘆了口氣,到底沒再勸。
神平靜地代完自己的后事,甄九娘不帶停歇地提起另一樁事——宅子和子們的置。
甄九娘不停咳嗽,話說得斷斷續續:“我沒養……咳咳,沒來得及養義,這宅子無人接手。這些年,你對宅子里的人都……都很好,咳咳,我是看在眼里的。”
說到最后一句,甄九娘拼命下咳嗽,語速雖慢,但神認真:“七娘,你可愿意接過宅子?”
宋七娘怔住,最終還是點了頭。
得到確切答復,甄九娘松了一大口氣。瞧著眼前艷的宋都知,恍惚間,似是想起十多年前臟屋子里的小娃,又好似瞧見辛苦學藝、被打到哭也咬牙繼續練曲背詩的。
往事翻涌上心頭,甄九娘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半晌,這位病重的假母出手,如當年那般,輕輕劃過郎的上眼皮,倏地笑了。
“七娘,我當時以為你與我一樣,現在……咳咳,現在才發覺,你是不一樣的。”
未等宋七娘說些什麼,甄九娘已經垂下眼簾,擺了擺手:“今日不是還有……咳咳,林侍郎的宴席要去?去吧,不必在我這兒費心,咳咳咳……”
宋七娘將要踏出這間昏暗屋子時,似有所地轉回,瞥了一眼半倚在床榻上的病弱假母,沉幾瞬,堅定地朝外走去,踏日照耀下,腰背得很直。
不知道甄九娘口中的不一樣,究竟是哪里不一樣,但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去做些什麼。
病來如山倒,甄九娘又熬了半月,最終在驚蟄那一日去世。
自此,“甄九家”正式易名為“宋七宅”。
這些年來,宋七娘在大事小事上幫了不姐妹,在宅子里的聲很高。由來接手宅子,里頭的一眾子都安心許多。
一旦了賤籍,誰也沒法從這泥潭里出去。倘若生下子,連帶著孩子都是賤籍。
宋七娘自己也深陷泥潭,沒法拉這些姐妹上岸,只能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譬如當眾宣布,日后關于子們的賞銀只會取三以作公用,其余皆歸們本人所有。
只這一點,就足以讓子們當場落下淚來。
們只是尋常子,不比名、都知能賺銀錢。辛辛苦苦得來的銀錢,還沒焐熱,就得被假母拿去八.九。年輕時,們尚能憑借才藝、姿混飯吃,越往后便越難過日子。運氣好些的,被人瞧上,贖了去做妾;運氣不好的,便在坊中蹉跎等死。
“人只有手里握著銀錢,才有底氣”這個淺顯直白的道理,便是不識字的人都曉得。
原先攢不下養老的銀錢,今日過后便不同了,們的日子有盼頭,能窺見一些亮了。
除此之外,宋七娘還做了些旁的。
譬如明確表示,不會如甄九娘那般強扣著們的契,在們被人贖時坐地起價。如若真的遇上真心相待之人,宋七娘不會攔著們離開宅子。
不過,前提是來贖的是靠譜的郎君。如若是個心懷鬼胎、滿鬼話的小人,宋七娘也是會攔一攔的。畢竟,總不能看著姐妹們跳另一個火坑。
可話說回來,能來平康坊的郎君,又有幾個是正經人?
與其盼著能等來一位真心人,還不如多去廟里拜拜,期盼自己的假母也如宋七娘一般厚道。日后攢足銀錢,安然終老就算幸事。
故而,宋七娘也默默給姐妹們留了另一條后路。想攢銀錢,在其他里坊備下大宅子,屆時充作姐妹們日后養老的地方。
當然,這樁事還沒落到實,宋七娘并不會立即說出來,免得讓姐妹們空歡喜。
眼下,給了大家兩條路——
不想做子的,可以留在宅子里做些旁的活計,自食其力換來吃食和住所。明面上的日子是沒有往日鮮,吃穿用度也會隨之削減,但圖一個心安。
不想離當下生活的,宋七娘也不會天到晚地勸對方。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選后者的人多,選前者的。
宋七娘不得不繼續接客,主要是因為有都知的名頭在。只要權貴們出面拿錢請人,不去也得去。其次,還得捐助慈院,攢錢買宅子,總也得努力賺銀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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