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廚灶臺旁,孟桑正在將六個油紙包摞起,四塊廣式月餅放在最下面,中間為冰皮,最上頭是鮮月餅,最后用細繩將它們捆結實。
一旁,徐叔手中抓著一小吊銀錢,約有六七十文的樣子。
他看著孟桑,微微嗔道:“不就是多取走十二塊月餅,左右今日做的多出些許,又算不得什麼,何必再給拿銀錢來?”
孟桑搖搖頭,堅決道:“哪有白拿食堂東西的道理?柱子與我說過,或拿或取,只要是領走私用,非用在監生上,便得悉數將相應銀錢補上。”
“我曉得徐叔您待我好,但總不能讓您難做。這些銀錢再,也不應讓您事后默默幫我補上缺空。”
彼此也相了半月有余,徐叔曉得孟桑在這些事上總是有些拗。他無奈笑了一聲,到底將手中銀錢收懷中,待會兒再歸到公賬上。
這時,阿蘭從小門快步進了后廚,走到孟桑邊。
阿蘭恭聲問:“師父,雜役說您在喚我?可是有什麼事需要徒弟幫您的。”
“確實有事尋你,”孟桑點頭,卻不著急說所為何事,倒是先提起另一事,“許監生的‘麻煩’解決了?”
許平被薛恒當眾“揭發”懷三只月餅時,孟桑只來得及看了個開場,瞧見許平與薛恒被諸多監生團團圍住。
未看盡興,就陡然想起自己今日還有要事要做,忙不迭將發月餅的活計悉數給徒弟們,自個兒回后廚找徐叔,要來細繩捆月餅,故而不曉得后續。
究竟許平是如何在短短片刻,就擺平一眾監生的?
當真讓人好奇得。
縱使沉穩如阿蘭,想起方才混又好笑的場景,眉梢也帶上三分笑意:“許監生被薛監生揪著,好生問了個清楚明白,其余人皆是虎視眈眈的模樣。”
“可一旦許監生說出這是四門學的錢博士,因他這回旬考考得好才給的,其余人當即就有些退。而待到許監生慢慢悠悠又說了一句……”
阿蘭咳了兩聲,努力仿著許平素日不不慢的語調來:“其實許某愿助諸位同窗一臂之力,去尋錢博士問一問旬考考得如何。正巧今日歸家過中秋,好讓家中耶娘知曉我們的旬考……”
裝完許平方才的模樣,阿蘭笑道:“許監生話還未說完,周遭監生立馬如退一般散去,避之如蛇蝎,繼續一心排隊領月餅了。”
孟桑聽罷,沒忍住“噗嗤”一聲,拍著灶臺哈哈大笑。
果然古往今來,大多數學生最怕的除了老師,就只有考試績,即便是國子監的這些監生們也不例外。
一怕博士揪著不放,二怕月考旬考放榜,三怕食堂不走尋常!
孟桑還惦記著去找宋七娘,不一會兒就止住笑聲,輕拍著阿蘭肩膀問道:“我記著你明日旬假,今日也該家去?”
阿蘭一愣,點頭:“對,是明日朝食人手不夠,須得我留下幫師父?”
會放中秋三日假的,僅有監諸位大人和監生。這些監生中大部分為長安人士,直接家去就好,但難免有些監生家離長安太遠,三日不足以來回,便留了下來。
每到了用飯的時辰,食堂仍需為這些監生準備朝食、暮食,其余空暇時分可以自行支配。
“中秋留在監中的監生不過二十余人,我領著柱子能應付,你且安心在家中歇一天。”孟桑笑著將另一捆扎好&3034記0;月餅遞給阿蘭。
“還記得四日前見的姜阿翁?等會兒你替我去宣坊的姜記食肆走一趟,幫我將這月餅予他。也替我轉告一聲,若他明日午時有空,可來我家吃溫居宴席。”
阿蘭將一條條記下,將月餅接過來小心拎著,溫聲道:“師父安心,我待會兒就去送。您屋舍所在,徒弟已牢牢記住,也會一并轉告姜家阿翁的。”
孟桑對阿蘭這個大徒弟,也是唯一的徒弟,一向是放心的。笑著夸阿蘭一句“穩妥”,隨后自個兒拎了兩捆月餅,與之一道離開。
經過食堂時,有大半監生領完了月餅,已經家去。
許平因來得最遲,方才又鬧騰一番,正綴在長隊最后頭,緩緩前行。
孟桑帶著阿蘭往大門走時,恰好與之上。
很是不厚道地笑了:“往常許監生都是頭名,難得見你排末尾啊?”
聞言,許平剛掛上的淺笑僵了一瞬,窘道:“孟師傅就別打趣許某了!這回著實是福禍相依……”
陪在一旁的薛恒聽了此話,睜大雙眼。
他顧忌著周遭還有其他監生,于是用手半掩著,低了聲音,憤憤不平:“什麼福禍相依,分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加起來足足五塊月餅,五塊啊!”
薛恒無比垂涎,無比心痛,只恨自己這回旬考前顧著玩樂,沒有好好溫習課業。否則若是他也考了個好名次,那博士們豈不是也會……
念及此,常年排在末位的薛安遠稍稍冷靜些許,滿心荒涼。
他就不是塊讀書的料子!就算拼盡全力,也無甚大用。
這月餅啊,注定與他薛安遠無緣,真真是可悲可嘆!
被這麼一拱,許平面上好不容易掛上的笑意再度僵住,拳頭起又放下。
要說薛安遠故意存什麼壞心思,卻不至于。
方才一解困局,薛恒就來道了歉,說:“愚兄不該說話不過腦子,讓子津你這般難堪,是我之過,隨你罰”。
言辭十分懇切,還自發留下陪他排長隊,消磨時。
可你要說他這人通達理吧,好似也不太對。
畢竟事到如今,薛安遠還“氣鼓鼓”的,總拿充滿“敵視”的眼神瞟他,弄得像兩人是什麼八輩子的仇敵似的。
許平長吁一口郁氣,挑眉問:“不若我勻你一塊?”
聞言,薛恒卻是連連擺手,義正言辭道:“給我作甚,我一塊都不要!孟師傅做的那般好吃,你帶回家給伯父伯母嘗嘗,多吃一塊月餅也是樁樂事啊。”
“再者說了,這是你旬考考得好才得來的,理所應當是你的。我就是著實有些羨慕,埋汰埋汰你,不必搭理我。”
此言耳,許平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難得失了平日里的風度,狠狠瞪了薛恒一眼。
平生有這麼一位好友,當真是……唉,百集!
看兩人你來我往,孟桑偏頭憋笑。惦記著要去尋宋七娘不便久留,與二人打了個招呼后,扯著阿蘭往食堂大門外走。
兩人從后門離開國子監,在坊門分開。孟桑直直穿過街道,往對面平康坊坊門而去,而阿蘭得先沿著街道走一段路,去到相鄰的宣坊,將月餅送到后再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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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申時三刻,平康坊已經熱鬧起來,不復孟桑從前巳時來時那般靜悄悄的,仿佛坊記一草一木都在酣眠。
今日頭一回由西邊坊門的平康坊,孟桑仍算輕車路地尋到了宋七娘所在的四進大宅。
宅子門口剛巧熱鬧著,一橙黃石榴的年輕子正在送客。一轉瞧見孟桑從街道轉角往這兒走,雙目陡然亮了,連忙沖著宅子里頭喚人。
“快去告訴阿奇!孟小娘子來了!”
“哎呀,快點快點!”
許是宅子里有人應了聲,石榴的子安下心來,轉朝著孟桑揮帕子,很是熱。
“孟小娘子許久不見,近日可還安好?”
孟桑剛巧走到宅子前,也還認得,于是笑著點頭:“一切都好,菱娘越發風姿人了。”
見面就聽見一聲夸,菱娘用帕子捂著櫻桃小,嘻嘻笑道:“果然還是孟小娘子甜,比那些木楞人心多了,讓人瞧著心中歡喜。”
說著,菱娘嘆了口氣,半是憂愁半是歡喜地道:“唉,孟小娘子留下了那五道食方子,也真不曉得是好事,還是件壞事。奴家日日都吃著停不下來,不過十數日,就胖了許多。若是再這麼下去,跳舞就不輕盈不好看啦!”
孟桑默然,咳了一聲:“怎得就是胖了?分明是圓潤,菱娘這細,如明珠,配上靈巧舞姿,平康坊中大多人不如你呢。”
聞言,菱娘假意嗔怪一聲,當即又眉開眼笑了。
就在兩人對談時,宅子里頭終于沖出一位瘦得像猴兒一般的半大小子,恰好就是孟桑前兩月來送吃食時,常常出來接待并送回宣坊的仆人阿奇。
見著了孟桑,阿奇立馬堆出真實意的笑來,連忙引著孟桑往宅子里頭走,挑的都是偏僻小道,免得讓孟桑被宅的客人沖撞了去。
一路上,阿奇那就沒停下來過,嘰嘰喳喳個沒完。
“半月不見孟小娘子,當真想念得!”
“孟小娘子瞧著又貌許多,定是許多年輕郎艷羨呢……”
“哎,不過孟小娘子來得不巧,今日來了好些客人,都知正在堂中陪著。不過孟小娘子安心在屋坐一會兒,我待會兒悄悄尋機會,去給都知傳個信。”
“都知要是曉得你來,定然欣喜不已。哪怕只有片刻,也得尋個由頭出來,與孟小娘子見一面的。”
“……”
孟桑抿笑了,沒有搭話。
以前來給宋七娘送吃食時,頗有些招架不來阿奇的話癆。許是國子監后,邊多了個有過之無不及的柱子。如今再度見著阿奇,竟然覺著阿奇也算不上話多。
阿奇年歲不大,卻極通人世故。他將孟桑帶到一間離大堂很近的空屋子,喊了其他仆役來門口守著,免得有客人誤闖,沖撞了孟桑。復又吩咐他們給孟桑上些可口飲子、暖糯糕點,什麼金貴好吃上什麼,然后才溜去給宋七娘傳信。
不過半盞茶工夫,孟桑才品了幾口鮮果飲子,嘗了一塊宋七娘這兒的糕點,房門便被人從外邊拉開。
進來的正是盛裝打扮的宋七娘,著一襲岱赭間并金披襖,梳著單刀半翻髻,上頭著蓮花金梳背及各樣簪子,雙臂上還套了一雙金鑲玉臂釧。妝容更是艷人,眼波流轉間,便能輕易撥旁人心弦。
誰不喜歡人呀!
孟桑當即驚艷地“哇”了一聲,笑嘻嘻道:“今日見著七娘,我才知曉壁畫上的飛天仙該是什麼模樣!”
宋七娘親眼瞧見記孟桑,滿是笑意:“我才不聽你這些話,小桑兒慣會甜哄人,待下回你見著其他貌子,又該拿著這套說辭去應付人家了。”
話里是這般“嫌棄”,但雙手已經稔地扯過孟桑的手腕,很是親熱:“今個兒是什麼風,將孟大師傅吹來我這小廟呀?”
孟桑微微側后仰,拎起后桌案上放著的一捆月餅,笑道:“來給七娘送中秋月餅,順道邀七娘明日午時來我家中吃溫居宴席。”
得知油紙里頭包的是月餅,宋七娘當即來了興致,只恨不得立即拆幾塊出來嘗個滋味。
可聽見孟桑的后半句,月餅頓時被拋到腦后,訝異又憂心。
“你不是住在國子監?何來的溫居?不對,你哪來的銀錢買屋舍?”
孟桑失笑,連忙將前后經過捋了捋,言簡意賅說了一遍,包括為何要搬出、如何賺到的銀錢以及為何有了這一場溫居宴席等等。
聽罷,宋七娘竟是毫不顧忌形象地叉腰笑了:“五個徒弟?小桑兒你才幾歲,怎麼都是五個徒弟的師父啦,哈哈哈哈哈……”
孟桑噎住,萬沒想到宋七娘頭一句是這個。
為何怎麼聽,怎麼覺得怪呢?
總覺著說的是“你還這般年輕就是五個娃的娘”,心中有些莫名苦……
顧忌著還有客人要作陪,宋七娘笑夠了,輕快道:“不過你這徒弟們說的溫居很是不錯,你將宅子所在告訴阿奇,我明日必要去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