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廚之中,陳廚子專心照看公廳爐里的烤鴨,而文廚子正在馬不停歇地蒸餅皮,皆忙得不可開。
魏詢和徐叔站在灶臺邊,一同用剛出爐的熱乎烤鴨,時不時互損幾句。
這時,去廨房送暮食的雜役回來食堂,經后廚往小院去。
魏詢喊住他們,正聲問諸位大人可滿意烤鴨。
領頭的雜役堆起笑來:“諸位大人贊不絕口!有喜歡范烤鴨的,也有更喜歡金陵烤鴨的。像是四門學的錢博士,就更偏金陵烤鴨一些,還問咱們何時再做烤鴨呢!”
“今日祭酒大人也在監用暮食,卻是喜用餅皮裹著吃的范烤鴨一些。”
魏詢聽完,便擺手讓雜役自去做活。
而一旁,孟桑聽完雜役所言,角翹了翹,繼續熱火朝天地炒著鴨架。
這些鴨架是紀廚子片去大半鴨后剩下的,因著孟桑提前囑咐過,所以都送來了后廚。
孟桑將之剁大塊,加了椒鹽,大火炒香,最終將所有椒鹽鴨骨架都盛進木盆中,揚聲喊柱子來端走。
柱子本在后廚與食堂相通的小門張,聽見孟桑高聲喚他,連忙趕過來。
孟桑瞥他一眼:“看什麼這麼愣神,怎得喊你幾聲都不曾聽見。”
柱子連忙賠笑告饒:“師父莫怪,是徒弟瞧外面監生爭論太有意思,一時失了神。”
“爭論什麼?”孟桑有些不解。
柱子端起那盆椒鹽鴨骨架,抑揚頓挫道:“當然是在爭論,烤鴨之中,究竟是范的好吃,還是金陵的更味!”
“監生們可厲害了,從澤、口、味道、香氣等等,一一論來。徒弟聽了一耳朵,只覺哪邊說得都有道理,讓人搖擺不定呢。”
聞言,孟桑忍俊不。
著實沒想到,國子監食堂發的第一爭辯,既不是咸甜粽子哪種更正宗,也不是咸甜豆腐腦哪種更好吃,竟當是戲言過的烤鴨南北之爭。
那倘若以后將粽子、豆腐腦也添進食單,這群監生豈不是日日都要辯上一辯?
那可就熱鬧啦!
見柱子還傻愣著,孟桑斂了笑意,瞪他:“還不趕去送鴨架?”
柱子這才回過神,連連告饒,忙不迭端著盆跑遠。
灶臺上留了三盤,一盤推給魏詢與徐叔,第二盤留給忙碌干活的五個徒弟,最后一盤孟桑單手端起,起一啃著,樂滋滋地出去瞧熱鬧。
甭說,還真想看看監生們是如何爭辯的。
出了小門,就見以薛恒為首的金陵烤鴨黨,正跟由鄭監生領頭的范烤鴨擁躉,你來我往地說個不停。
掃了一圈,孟桑見許平坐在外圍,兩邊不沾,正在看戲。
走過去,笑著問:“許監生口才好,怎得在這兒坐著?”
許平坦然自若地舉起雙手,一手餅皮、一手椒鹽鴨骨架:“烤鴨雖妙,但許某唯此二者耳。”
一聽這話,孟桑深以為然,頓時引為知己。
椒鹽鴨骨架,細的鴨在大火炒制下變得致卻不干柴。吃時須得從各種骨頭上,盡力撕咬所有殘存的鴨,罷了還能再吮吸一番,椒鹽香味與帶來的雙重妙。
怎一個爽快盡興能道出心中滋味!
而單啃餅皮的樂趣,更非尋常人能會的。
上輩子,上的小學挨著菜場。孟桑最喜歡每日傍晚放學,去菜市場門口賣春卷皮的攤子旁邊呆著。
看著老坐在小凳上,面前支起一小爐,右手窩著墜不墜的面糊,在平底小鐺上飛快糊上一層。不多久,那面糊變干,左手撕下來就了一張漂漂亮亮的春卷皮,帶著面糊的淡淡甜香。
老脾氣好,有小丫頭一直在旁邊盯著瞧,也不生氣,只笑呵呵地問:“要不要買兩張?只算你一錢。”
可惜孟桑在孤兒院長大,并不像同齡人那般有些零花,一錢都掏不出來。
也不曉得老是否看出了的窘迫,后來再去時,老人家都會現烙一張春卷皮,送予嘗。而作為換,須得幫老看顧片刻面糊桶,一旦手掌心里的面糊缺了,就幫著舀一些。
那春卷皮的滋味哦,哪怕如今隔著千年時與歲月,孟桑依舊記得清清楚楚。
面皮干干的,卻異常,對疊之后一口一口咬,微微面香能浸整個口腔,刻靈魂的好吃,當真能讓人落下淚來。
只可惜,待到上了初二,好容易攢了一些零錢,想要帶給那位老時,烙春卷皮的小攤已然不見了。
如今想起此事,孟桑心中仍存有深深憾與惘然。
“孟師傅?”
“孟師傅!”
一聲聲不同嗓音的高聲呼喊,將孟桑飄遠的思緒猛然拉回,一臉茫然著眼前烏泱泱的人群。
這……他們不是在爭論什麼烤鴨好吃嗎?
怎得都聚到跟前了?
見孟桑回神,薛恒舒了一口氣,當即又把方才說過的話又重復一遍,想讓孟桑這位掌勺的大師傅來評判。
孟桑面無表:“……”
引火上,方才就不該溜出來看熱鬧!
再者說了,覺得都很好吃,哪有高低之分!
孟桑扯出一抹假笑,眨了眨眼:“你們曉得金陵有一句老話什麼嗎?”
眾位監生面面相覷,靜候下文。
孟桑笑了,一字一頓道:“沒有一只鴨子,能活著離開金陵!”
眾監生在口中默念幾遍,仍不解孟桑為何忽然提起這話,乖巧合上,一顆心高高吊起。
見這群年輕郎君已經完全被帶偏,孟桑心中得意笑了,再接再厲:“能有此言,蓋因金陵人太會吃鴨,烤鴨也不過是其中一種吃法。”
“帶湯的,有鴨湯。湯底須得是老鴨湯,濃厚香醇。順,鴨的一咬就破,還得再配上各種鴨雜。吃芫荽的可以剁碎撒上去,綠油油地,好看又香,不喜芫荽味兒的也可以不添。嘖,那滋味,保證一口下去魂都沒了!”
“吃餅子,那必須得是鴨油燒餅。金黃皮子,撒上芝麻,半只手掌一個。那里頭一層一層的皮,到嚇人,每咬一口都極有可能落下許多皮碎,得用另一只手等著,最終攏到一起塞進里,方才圓滿。更不必提那惹得人津頓生的鴨油香味,當真是回味三天,仍覺不夠,恨不得日日都啃上一塊。”
“若是單吃鴨,也還有一種鹽水鴨,皮薄,咸香味。鴨皮當真是煮到晶瑩剔,比上好明玉還亮,嚼起來竟有些脆,丁點不油。鴨得很,卻又致極了,骨頭吮一吮還有咸兒。保管吃半只鹽水鴨下肚,還想再來半只,配上點酒……嘖嘖,那便更妙了。”
“……”
孟桑滔滔不絕,細致說了好幾種鴨子吃法,口若懸河,直勾得周遭監生再想不起去爭辯哪種烤鴨好吃,只想嚎上幾句——
“孟師傅,你別說呀!食堂什麼時候把這些都做一次?”
“還有你提到的那爽,又是個什麼吃食?聽著怎麼比馎饦還溜?”
孟桑計得逞,暗自憋笑,一本正經道:“待日后尋著時機,我再做與你們嘗嘗,日日吃鴨也不好。”
“對了,明日便是八月十四,下學后你們該家去過中秋。雖說食堂暮食你們吃不著,但還是可以來領糕點的。”
頓時,監生們一掃面上菜,容煥發起來。
“什麼糕點?是宮中皇太后娘娘中秋常吃的月餅嗎?我家中廚子做過一次,嘗著尋常的,但是孟師傅做得必定好吃!”
“咱們做什麼餡兒啊,孟師傅,上回南瓜餅里頭那靈沙臛就很是不錯!”
“哎呀,這些都不要,我只想曉得一人能有幾塊!”
監生們的諸多疑問一個接著一個拋出,像極了嘰嘰喳喳、嗷嗷待哺的鳥雀兒,當真是熱地讓人招架不住。
不遠的五個徒弟不約而同出無奈神。尤其是紀廚子,他刀功好,今日被安排了片鴨的活計,方才一堆人圍著他瞧,當真是張得很。
孟桑拍去手上碎屑,端著空了的椒鹽鴨鎖骨起,一一答道:“就是月餅。餡會做很多種,靈沙臛亦在其中。一人能領兩塊,人人都有。”
“明日我與食堂諸位廚子、雜役,在此靜候諸位監生哦。”
說罷,孟桑轉就走。
這好容易租了屋子,不得趕去齋舍收拾好裳什麼的,今日就搬走?
待會兒回到宅子,里外清掃一番,再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就能躺在正堂悠悠閑閑地賞明月,這多舒坦啊!
監生們心中還有諸多疑問,也有想磨著孟桑多討幾塊月餅的,但都不敢攔著,乖乖讓開了一條道。
待到孟桑背影消失在小門,這些年輕郎君們回過神來,警惕地打量著邊人,就差沒把“莫要與我搶月餅”寫在額頭上。
人群之中,只有許平若有所思地瞇了瞇眼。
瞧著孟師傅方才狡黠笑,只怕這月餅里暗藏玄機啊!
-
孟桑這麼一句輕輕巧巧的“明日來領月餅”,惹得諸位監生們一夜都輾轉反側,著實心難耐。
翌日,他們來食堂用朝食時還在三三兩兩的議論,多是在猜月餅有什麼餡。
“這位監生,你要幾個油墩子?”
這一聲,總算讓這些滿是興、爭論不休的監生們回神。
排在首位的監生愣愣問:“能領幾個?”
阿蘭淡道:“最多四只,另配清粥小菜,足以飽腹。”
那監生還算是實誠,看了一眼灶邊晾油的油墩子,忖度一番自個兒的飯量,只要了兩只。
阿蘭點頭,爽快裝了給他。
在后,孟桑正在教文廚子等人怎麼炸油墩子。
油墩子是上海,也就是如今華亭縣的小吃,外地也有直接它蘿卜餅的。
做時并不麻煩,食材也簡單得很。將蘿卜切,添點鹽、蔥花調味,再配好一盆面糊,之后起鍋熱油,即可著手炸制。2
其實炸制時,須得有一平底寬勺,才能做出木墩樣兒。只不過孟桑尚未來得及托徐叔去尋匠人打制,便先用寬勺來做。
勺涂油,先添上一層面糊當基底,夾一些腌好的蘿卜擱在上頭后,再添一層面糊填住頂部,隨后將寬勺放油鍋里,直接開炸。
因著勺底涂過油,眼下只要油墩子形,晃一晃勺子,它就會乖巧離了溫床,自行去油鍋里闖。
一個走了,再做另一個,連連不斷。加之這口鍋夠大,兩人合力炸制,一人炸、一人夾出,幾乎可以斷斷續續供上油墩子,無須監生一直排著一不的長隊。
領走朝食的監生,尋張桌案坐下,專心對付起朝食。
這油墩子瞧著金黃亮眼,油香、面香并著蘿卜香味齊刷刷往鼻子里鉆,煞是人。
夾至邊,毫不客氣地咬上一口。
在輕微的“咔嚓”聲中,油墩子一分為二,里素白的蘿卜相互粘連,直至被無扯斷。
外皮炸得很脆,甚至有幾都略有些焦,但全然不影響口,反而讓香味更濃烈、口更明顯。
里頭的蘿卜水的,與面糊親親黏在一。因著頂部那一層面糊未曾完全堵住所有隙,故而里頭還留有一些小孔,散出些許熱氣。
這時候再端起清粥,抿上一口,當真稱得上是極為服帖的一頓朝食了,暖胃又好吃。
待到監生用完朝食,不舍離去之前,還有人鍥而不舍地問孟桑關于月餅的事。
對此,孟桑一概笑瞇瞇回道:“晚間就曉得了。”
當真是一張封嚴實的,半個字都不。
諸位監生如同手下敗將,紛紛鎩羽,長吁短嘆著去上今日早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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