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序秋分,高風蕭颯。
嗚鳴聲從耳畔刮過,半息后寒風才打在人上,一陣肆的狂呼,又從腳底下溜出,裹起了前方吹散的落葉,只打著旋兒。
唐韻候在書鋪前,一手攥住書稿,一手握住門上的桐環,細的手指被風吹得泛紅,襦薄薄幾層腰側,一段婀娜姿盡顯。
“吱呀——”
門扇從里開了一條,書鋪的老板探出個腦袋來,唐韻趕移步上前,遞出了手里的書稿,“東家過過眼,可滿意?”
侯府高院里養出來的姑娘,說話溫婉,唐韻的嗓音雖,卻又不失清,耳極為干凈。
書鋪老板接過書稿并未查看。
唐家侯府本就是書香門第,這位唐家大姑娘,還曾被自己的母親瞞住份,當世子養了十年,琴棋書畫,騎馬箭,樣樣通。
六年前份揭之后,才恢復了姑娘。
一手好字,自是沒得說。
書鋪的老板回頭從鋪子里數出了一吊銅錢拿給唐韻,天邊的風似乎吹得更大,老板使了些力才堪堪穩住門板。
冷風灌門,唐韻白皙的面,也被吹出了一層淺,角一抹笑容,如芙蕖初開,眸明艷又出了幾生疏。
任誰瞧了,都忍不住憐惜。
門扇一關,書鋪的老板搖頭直嘆,“可惜了”
幾日前,唐家的大姑娘還是江陵的一朵高門花,一招抄家,跌凡塵,竟以抄書為生。
說來,也是個苦命的。
當年唐家大姑娘的兒被揭,先夫人寧氏懸梁自盡,喪期一過,唐侯爺便帶回養在別院的外室吳氏,續弦了新夫人。
吳氏跟前養了九年的公子,倒是如假包換。
只可惜這位世子并不爭氣,平日里總仗著順昌侯府的名義,四招搖,這回更是將唐家送上了絕路。
為了一萬兩銀票,出自己親爹的印章給人做出了一張通關文書。
誰知出城的竟是敵國俘虜。
事發后,圣上震怒,唐家被抄家奪爵,唐家父子倆如今還在牢獄里蹲著等待發落,侯府往日風再無。
昔日的貴,也了人人可摘的花。
偏生這節骨眼上,吳氏又帶著自己的兩個閨沒了蹤影,剩下唐家大姑娘一人,應付外面一群豺狼虎豹,也不知該如何收場。
唐韻收好銅錢,落下帷帽上的白紗,從書鋪出來,腳步匆匆進了后小巷,剛拐角,便見一位管家并著兩位小廝立在了院門口。
自唐韻搬此,每日都有人上門。
無論是世家公子,還是紈绔流氓,礙于阮嬤嬤的一張利,都未敢逾越半分。
今日唐韻為換銅錢特意起了個早,沒料到還是被人堵了門。
“老姐姐還是傳達一聲大姑娘,如今江陵城里,能護住你家姑娘的可沒幾個,唐文軒犯的是誅九族的死罪,待明兒圣上的旨意一落下來,大姑娘即便不死,也會被充,王爺心疼大姑娘一細皮,經不起折騰,這不生了憐憫之心,許諾大姑娘今日只要了康王府,定能護住姑娘周全”
來人是康王府王爺邊的親信,劉元慶。
此人曾在宮里當過差,一張巧,善會拿人心。
唐家被抄家奪爵,大不了歸為平民百姓,以唐家大姑娘的姿,并非就能死。
唯有這一樁。
唐家通敵的罪名一旦立,可就不是抄家奪爵那番簡單,按律法得誅九族,圣上開恩,給了個流刑。
男子流放,子充,屆時一個都跑不掉。
昔日高貴圣潔的家大小姐,一朝淪為人人可欺的,對人兒唐韻來說,那才是徹底地毀滅。
一路過來,被寒風吹得久了,唐韻的手腳也漸漸地有些發涼,后背輕輕抵上街墻,十指攏于袖中,不覺已得發白。
“如此也勞煩劉管家回去同王爺說一聲,我家姑娘是死是活,全由圣上判決,不敢給王爺添麻煩。”阮嬤嬤一只腳堵在門前,愣是沒讓半分,“但在此之前,我家姑娘仍是清白之,朝綱在上,還請王爺莫要逾越。”
“老姐姐,莫不是忠言逆耳”
劉管家一句話沒說話,“啪”地一聲,門板直直朝著他臉砸了過來,險些到鼻子,劉管家慌忙退后一步,忍不住啐了一口,“這婆娘,忒不識好歹。”
臨了,又沖里頭扯了一嗓子,“大姑娘得想好了,今夜過后,可就晚了。”
阮嬤嬤關上門,方才知道害怕。
一雙止不住發抖。
康王爺雖荒|,消息定不會有錯,圣上這是要定罪了
可康王府是個什麼樣,又豈能不知。
一府上下,關系極為混,一個人伺候了老子又伺候兒子,進了那,同青樓又有何區別。
想起自己貴如花般的姑娘,阮嬤嬤止不住紅了眼睛,“姑娘的兒被之時,他唐侯爺口口聲聲說是咱丟了唐家的臉,如今又該拿什麼臉去見先夫人”
一心想要個帶把兒的。
如今好了,一府邸的人,全都要死在這帶把兒的人上。
唐韻進院時,阮嬤嬤還在抹淚。
見人完好無損地回來了,阮嬤嬤憋了一肚子的話一句都沒說出來,只握住了唐韻的手,聲音抖地道,“姑娘,咱逃吧。”
吳氏都能沒了蹤影,們怎就逃不得了。
橫豎都是死,何不搏一把。
唐韻剛進來,一雙手冰涼,阮嬤嬤握在手里被凍得一,心中的念頭愈發強烈,“顧三公子已經來過幾回了,就等姑娘點頭。”
顧三公子是國公府的三爺,對唐韻的心意,全江陵無人不知,這些年唐家的墻都快被他爬爛了。
若順昌侯府唐家沒出這檔子事,兩家就該議親。
唐家出事后,顧三公子也早有了要將姑娘送出江陵的想法,姑娘在等,阮嬤嬤也在等,等著萬一呢
一旦姑娘出了江陵,這世上再無唐韻此人,有的只是顧三公子養在城外的外室。
好好的正室夫人,了沒名沒姓的外室,萬不得已,阮嬤嬤也不會讓姑娘擇了這條路,可今日康王府的人已經登了門,兩人所盼著的那點僥幸也隨之破滅,再不走,當真是來不及了。
屋一時安靜無聲,唯有耳邊狂風撼舊院門板的“砰砰”聲響,唐韻眸子里的驚慌早已在進門之前,盡數斂去。
沉默片刻,唐韻終是點了頭,“我寫封信。”
小半柱香的功夫,唐韻將紙張吹干,折了個豆腐塊兒,拿給阮嬤嬤,細聲吩咐道,“嬤嬤別急著去顧家,先去一趟萬福錢莊。”
辰時一過,天亮開,秋風消了不。
阮嬤嬤走后,唐韻端坐在屋的香妃凳上,院門外陸續又有吵鬧聲不斷傳耳中。
“唐姑娘,在下是真心相求,若唐姑娘愿意,在下定將全部家相托,這輩子也僅唐姑娘一人。”
那人的話音一落,旁便是一陣哄笑,一男子帶著諷刺道,“全部家?先說說你家能拿出幾兩銀子?真是懶|□□想吃天鵝,白白折了唐姑娘的價,憑唐姑娘的姿,沒個千金,你也好意思摟被窩?唐姑娘今兒只要出來給本公子看一眼,本公子便出五兩銀子。”
“我出十兩。”
“十兩!”
“二十兩”
一道一道的價聲,恍如在爭搶著青樓里的頭牌,哄哄鬧鬧,越來越。
唐韻心口突突一陣跳,呼吸越來越,仿佛又聽到了母親撕心裂肺的聲音,“是你的兒啊!”
“是兒是,了一看便知。”
“唐文軒,你就是個畜生。”母親地將護在懷里,一把刀子擋在他前,痛聲質問,“是我非得喜歡兒子的嗎,懷在肚子里時,你們個個便喚為爺,要為唐家爭”
刀子進嚨前,母親一雙手地上的頭,笑著道,“韻兒啊,母親好像錯了,好在如今還來得及”
母親當真是懸梁自盡的嗎。
唐文軒他什麼都知道。
從五進五出的侯府大院到如今勉強能容的狹小舊院,再從世家大小姐到落魄的罪臣之,唐韻一直未曾掉過一滴淚。
此時眼眶里的一滴淚珠子卻無聲地溢出,“啪嗒——”落了已掐得泛白的手指里。
昏暗的云霧遮住了日頭,偶爾下一點線,又慢慢地了云層,直到天邊徹底沒了一亮,阮嬤嬤才回來。
屋已經亮了燈,星豆燈火投在墻上,映出了一道窈窕影。
嬤嬤推門而,匆匆同唐韻稟報,“奴婢照著姑娘的吩咐,先去了萬福錢莊,東家的人倒是同姑娘說的一樣,單憑一把鑰匙取不出東西,還得要名兒。”阮嬤嬤繼續道,“從錢莊出來,奴婢特意繞到了街口,再去康王府的巷子打了一頭,天黑時,才約了顧三公子。”
說起顧三公子,阮嬤嬤心頭終于放松了一些,湊近唐韻耳邊,“顧三公子讓姑娘放心,亥時一刻,他在西街的胭脂鋪子前等著姑娘,余下的事姑娘就莫要管了,他來做安排。”
唐韻點了頭,“。”
夜漸深,明月從屋頂灑下,溢窗欞,屋主仆二人一坐一立,仿佛屏了呼吸,誰也沒說話。
阮嬤嬤攥住懷里的包袱,目一直盯著沙。
這番生生地熬到了戌時兩刻,阮嬤嬤的心因張已經跳到了嗓門眼上,“姑娘,該走了。”
唐韻卻紋不,輕聲道,“再等等。”
眼見到了戌時三刻,唐韻還是沒有離開的打算,阮嬤嬤心頭一急,“大姑娘,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那顧三公子”
阮嬤嬤的話音剛落,院外的木板門,突地傳來了“咚咚”兩道叩門聲,隨后院門竟是“吱呀”一聲被推開。
突如其來的變故,阮嬤嬤險些沒一頭栽在地上。
唐韻攥在袖筒里的一雙手,卻是悠地一下松開,起拉住已撈起門后木的嬤嬤,抬步走到了門檻。
對面夜里的一盞羊角燈,賽過了唐韻屋燈油的亮,蓋過月,勾出了一道長長的影。
黑袍與夜相溶,能瞧見的,唯有他上錯綜復雜的金龍紋。
唐韻徹底地松了心。
十年的侯府世子份,讓不同于旁的姑娘臨難之時只會哭哭啼啼,可到底又只是個姑娘,也會害怕,也會有自己的小心思。
唐韻抬手,輕輕攏了攏鬢邊的青。
對面的人影漸近,立在離最近的圓柱前,燈罩落下的一瞬,亮劃過了他手里的漆木匣子。
唐韻認得。
是當年兩人一同存在萬福錢莊的一張銀票。
六年未見,那張臉還是一如既往的清雋高貴,個頭卻竄出了好高一截,足足高出了一顆頭。
對方漆黑的瞳仁,先是清淡地落在自己上,頓了兩息,似乎才終于找到了六年前的一影子,眸一,緩緩彎起了角。
大周人皆知,當朝太子周凌,華胄恭仁,溫良仁義。尤其是笑起來的模樣,如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但只有唐韻知道,今兒要他來這一趟,有多不容易。
“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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