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溪看著阮躍進說這話, 其他人便也都看著阮躍進。
在眾人目的審視下,他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紫一陣黑一陣。學手藝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從沒覺得自己學得不好, 因為邊本沒人和他做對比。
老裁平常又是什麼都不多管的, 大小所有技能都是教他一遍就隨他去了。而且老裁教的沒有章法,和教阮溪的時候一樣,想到什麼教什麼。
阮躍進一直覺得自己學得很好。
直到今天。
他看著阮溪, 看著輕輕松松踩踏板做出來的裳, 看著那裳上面連糙的線頭都看不到,所有的線腳和布料邊緣的距離都跟量過似的,規整完。
他站著沒有, 連也沒有用。
周圍看熱鬧的人沒有不替他難堪的, 只覺得這事要是放在自己上, 就算地上沒有老鼠,那也得拿錘子敲個鉆進去,這輩子再也不出來了。
他媽媽孫小慧在生產隊干活,跟人吹了半年的牛,吹他有多厲害了不得,每每吹他手紉機踩得好的時候,還要順便踩阮溪一把,說只會賣乖拍馬屁。
現在好了, 牛皮吹太大,撐不住炸了。
還是在大家的期待中, 當著這些人的面炸的。
并且還讓他一直瞧不上的阮溪用近乎完的手藝得臉蛋啪啪響。
你就說,尷尬不尷尬?!
旁邊有人尷尬到忍不住清嗓子。
阮溪看阮躍進站著不說話, 只抱著布片的手指越越, 到指節都泛白, 于是把做好的外套放到紉機上,起去拿針線包。
拿了針線包過來坐下,挑出大小適合的針,在針眼上穿上線,然后拿起做好的外套開始用針線鎖扣眼。扣眼鎖好還得釘扣子。
一邊作練且好看地做這些事,一邊說:“今天再免費教你點,當裁可不是只需要會踩機就行,手工同樣很重要,甚至有時候比踩機更難。線頭怎麼收才好看,扣眼怎麼才能做得很漂亮,扣子又要怎麼釘,有些布料怎麼理才能括,這些都是要學的。”
阮躍進還是沒說話,便就這麼看著鎖扣眼。
手工做得也非常快,好像完全不需要思考和拿,手上的針像是自己有靈,很自然地落在最準的位置上。針線快速上下,讓人看起來甚至有些眼花繚。
鎖完第一個扣眼理好線頭,阮溪再次抬起頭看向阮躍進。
笑著問他:“學會了嗎?”
阮躍進死死著布片咬著牙——辱人太甚!
他把手里的布片往老裁面前的案板上一扔,黑著臉轉開人群出了正屋。
孫小慧回神,紅著臉追出去,“躍進,你去哪呀?”
阮躍進重聲吼道:“你別管我!”
屋里的人都轉頭往外看,有人又清了清嗓子。
這時候看了熱鬧的劉杏花對旁邊的趙李胡三位老太太說:“我之前怎麼說來著,他要是有本事有出息倒也罷了,就怕沒出息,還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吹大了最后打了臉。瞧瞧今天這一出鬧的,得村里的人笑話上一年。”
老裁坐在案板前悠哉悠哉著煙鍋子也不說話,好像這些事和他完全無關。
阮溪沒有再繼續鎖扣眼,看著說完話的劉杏花又說:“,下一個做你的吧。”
本來說好今天是先給孫小慧一家做的,但現在阮躍進和孫小慧跑了,時間不能耽誤,后頭還要去別家做,所以今天就直接先做自己家的吧。
等一家人的服全部都做好,再一起鎖扣眼釘扣子。
劉杏花卻沒過來,拉了一把阮翠芝道:“翠芝,先做你的。”
于是阮溪便先幫阮翠芝量尺寸,第二個幫做。
屋里的氣氛輕松起來了,有人開口和阮溪說話,“小溪,你這是真人不相啊,不聲不響的手藝學得這麼好,真是給你長臉。”
阮溪笑著說:“我師父他老人家教得好。”
老裁著煙鍋子說:“哼,不用給我拍馬屁,是你自己聰明。”
老裁都發話說聰明了,那肯定是真聰明,畢竟這老頭等閑不夸人。他最會的就是刻薄人罵人,他要是開了這口,那就是一點水分也沒有的。
人家便又問:“什麼時候出師,回來村里開鋪子?”
阮溪仍是笑著說:“師父還沒教我畫圖打板呢,我現在也只能做做這些不需要腦子的活。”和服裝廠里的紉工人差不多,學一學誰都能做。
人家聽到這話眼睛一睜,“唉喲,這不要腦子的活呀?你我腦子,我都學不來這個,我還怕這紉機的針釘到我的手呢。”
這擔心倒是沒有錯,確實有人被機針釘穿過手指。
有其他人反應比較快的,話說:“所以你早學會這些東西了,就是畫圖打板還不會,所以宋大爺每天都你畫畫,這是在你練基本功,為了學畫圖呀?”
阮溪點頭:“是這麼回事。”
人又說:“小溪你這麼聰明,肯定學得也快,學好回來開個鋪子。”
阮溪笑著道:“暫時沒這個打算,我還是跟著師父干。”
老裁在旁邊著煙鍋子,角在煙霧繚繞中彎了彎,自得得很。
這徒弟,收得值啊!
他有福嘍!
孫小慧追著阮躍進出去,最后在一個稻草垛邊追到了他。
阮躍進獨自一個人坐在草垛上,正憋不住哭著呢,一會拿手背抹一下眼淚。
孫小慧累得直氣,看著他說:“你哭什麼呀?我還沒哭呢。你知不知道我在生產隊夸了你半年,就等著你今天給我長長臉,結果你讓我丟盡了臉!”
阮躍進哭著哭著開始瞪孫小慧,兩只眼睛紅彤彤的。
孫小慧看著他繼續說:“你說你這半年都學了什麼東西呀?你學得不好你就說學得不好嘛,你回來騙我做什麼?這下好了,人家不知道怎麼笑話我們呢!”
阮躍進紅著眼繼續瞪,“你們懂什麼?我這已經學得很好了。”
孫小慧堵他,“你這學得很好,那小溪那什麼?”
阮躍進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揪起一稻草隨手一擲,沖下草垛就走。
孫小慧跟著他,“你去哪里?你趕回去,服不做了?”
阮躍進回頭沖吼:“做個錘子!”
之前他一直認為自己學得很好,而阮溪什麼都不會,每天就是去老裁家討好老裁,拍馬屁拍得有一手,所以他非常有自信,這種自信一直支撐著他。
現在這種自信徹底崩塌了,又被那麼多人看了笑話,自尊心嚴重挫,他還去做個錘子!
他不要臉的嘛,丟了這麼大的人還要繼續回去做?
孫小慧跟著他大聲說:“為了讓你去學手藝,我前前后后搭了多東西進去。你一分錢工錢沒賺回來,就想不干了?你趕給我回去,起碼給我掙點工錢回來!”
阮躍進沖喊:“我不去!要去你去!”
這門手藝他不學了!
再也不想看到那個刻薄的老!
更也不想再看到他那個笑瞇瞇拿刀子刮他臉的堂妹!
孫小慧:“那你把半籃子蛋還給我!”
阮躍進:“我明天就下給你!”
孫小慧:“……”
因為今天是給阮溪他們一家做裳,所以中午老裁就在阮溪家吃了。劉杏花和阮翠芝切了半斤豬,炒了滿滿一大盤的回鍋,堆起來冒尖。
聽說阮溪今天出了風頭,阮長生拍大道:“哎呀,早知道我早上就不出去了。之前小溪你還說讓我見識見識你的水平,誰知道最彩的沒看見。”
阮溪看著他說:“下午你別走就行了,還要給你和爺爺做裳。”
這倒也是,阮長生應聲道:“行,下午我不出去。”
與此同時,阮家的正屋里。
阮長貴也是聽別人閑話,才知道了早上的事。
吃飯的時候他盯著阮躍進看,眼神暗得很,臉是全黑的。
他黑著臉問:“你這半年都在干什麼?”
阮躍進低頭吃飯,半天道:“我學得好的。”
頓一會又接上:“但以后不學了。”
阮長貴:“……”
他氣得舉起筷子就要阮躍進,被孫小慧給打岔攔下了。
結果孫小慧說了個讓阮長貴更生氣的,“那個……我們得找人借點錢。”
阮長貴先是不懂,只問:“這都快過年了,只聽說有年前還債的,畢竟過年不欠債,欠債不夠年,哪有年前還借錢的?突然又要借錢干什麼?”
孫小慧道:“做裳的工錢不夠。”
手里就還剩幾錢,他家四口人做裳怎麼也得要一天,一天的工錢是兩塊。
阮長貴看著孫小慧,“這不是剛結算工分,還有豬也賣了不錢。”
孫小慧低眉吃飯,小聲道:“這不是前兩天去公社置辦年貨,又是扯布又是買吃的,布匹貴,吃的買得也多,還有對聯鞭炮什麼的,都給花完了,還剩下幾。”
阮長貴眼睛都瞪起來了,啪一下拍下筷子,“你知道做裳要工錢,你不留點?”
孫小慧被他拍桌子嚇一跳,繼續小聲:“這不是指躍進領工錢的嘛……”
結果誰能想到,阮躍進手藝學得稀爛,現在還鬧著不干了。
聽完這話,阮長貴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他突然覺口劇痛,猶如錘擊一般,忙抬手一把捂住口——
老天哎……
老天爺哎……
天上缺人不……
缺人就收了他吧……
服做上手后速度更快,阮溪下午又把劉杏花、阮志高和阮長生的服全都趕了出來。其他都做得很細,只還剩下扣眼沒有鎖,扣子沒有釘。
阮溪坐著鎖扣眼,阮翠芝很興趣,別人都散了,只有還湊在阮溪旁邊看。
阮溪知道阮翠芝針線活一向做得很好,補服的時候最是細致,針腳整齊又好看,于是便看向阮翠芝說:“三姑,要不你幫我一起鎖扣眼唄。”
阮翠芝事有些想手的,“我可以嗎?我怕給你做壞了就不好了。”
阮溪道:“反正是我們自己家的服,做得不好拆了重做就行,又沒人會說什麼。這些活你應該早就會的呀,你跟我一起做唄。”
阮翠芝躍躍試,“那我試試?”
說著拿來自己那件裳,“我用我自己的試。”
阮溪把針線包拿給,自己做的同時再教理一些細節。其實大上都是會做的,只是因為沒有專業學過,所以一些小細節理得不是很好。
但阮溪跟一說,立馬就明白怎麼做了。
于是姑侄倆坐在一起鎖扣眼,一邊隨便聊聊天。
阮溪著針線跟阮翠芝小聲說:“等師父教會我畫圖打板,我把該學的全都學會了,我就跟他說,帶你去他家學機。不用讓他老人家再費心,我來教你。”
阮翠芝點點頭,也小聲應:“好。”
之前還真沒把這事放心上,畢竟當裁這事離很遠,連紉機都沒有過。但今天看到阮溪踩機做裳的模樣,心里就燃起了熾熱的火焰。
只要阮溪愿意教,覺得自己肯定可以學好。
阮溪笑起來,繼續小聲和阮翠芝說悄悄話,“三姑你就想想,當了裁,平時做裳的人是不多,但但凡誰家結婚做裳,輕輕松松就能掙幾塊錢,平時不忙還可以去生產隊干活掙工分。到了年下這種時候是最忙的,山上所有村子都要去一遍,那得掙多工錢啊。而且不管到哪,三餐全有著落,吃的也都是好的,走時村里還給好吃的帶走,誰不羨慕啊?”
阮翠芝聽得也笑,眼底淬,“確實讓人羨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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