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霍顯,字遮安。
這是一個僅僅用了四年時間,從普普通通的錦衛緹騎擢升到如今四品鎮,讓“錦衛”三個字為文武百、乃至整個大周揮之不去的夢魘,單是提起他的名字,都能讓人從頭到腳生出一陣惡寒的魔鬼。
關于霍顯這個人,其背景經歷可以說是相當彩。
他出于百年世家宣平侯府,祖上名將倍出,滿門忠烈,幾個叔父都相繼死于沙場,連他的兄長也死在了七年前的云一戰。
而他雖只是個庶子,卻師從的是顯禎年間名震天下的大將軍樓盼春,七歲能將兵法集倒背如流,十二歲時已能隨軍征伐,小小年紀便嶄頭角,起點之高也令人艷羨。
旁人眼里,他來日也該走那條金戈鐵馬,功名就的康莊大道,死也死得坦坦那種。
可誰也沒想到日后竟是全然相反的走勢。
他在及冠之年投錦衛麾下,抱著司禮監的大一路扶搖而上,鐵手腕干的都不是人事,愣是將宣平侯府所謂的“滿門忠烈”變了個笑話。
但這一切似乎也并非無跡可尋。
大抵是年心,他時鋒芒畢不知收斂,心高氣傲全都寫在臉上,事事爭個頭籌,狂放里全是戾氣,宣平侯很是不喜歡霍顯這種過于爭強好勝的子,只怕他將來一念之差,滋生出僭越本分的野心,于是時時敲打引導,卻讓父子關系愈發冷淡。
起初上頭有個能文善武的兄長著,倒也還好,可問題就出在長子霍玦故去之后。
世子之位立嫡立長,沒了霍玦,這位置自是要傳給嫡出的小公子霍琮。
可霍琮年紀尚小,自娘胎里便是個病秧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難堪將門重任,偏偏世子之位要傳到這樣一個人上,于是微妙的不平以及宣平侯擔憂的僭越本分的野心也如雨后春筍般冒出。
霍玦故去沒兩年,霍琮的子就愈發不好了,那每日量的寒翎散幾乎要了他半條命,也差點要了霍顯的命。
東窗事發,霍二公子險些被宣平侯摁在祠堂打死,將養了半年才堪堪撿回一條命。
只是從此父子離心,兄弟反目,宣平侯制霍顯,要他修養心,不肯給他任何冒頭的機會。
所以他后來會轉投錦衛似乎也是順理章的事。
只是那時的錦衛沉寂已久,不重用,在東廠與軍風生水起的襯托之下,幾乎算個沒什麼前途的去,宣平侯雖不悅,卻也不去管他。
沒想不到一年,錦衛便有崛起之勢,而霍顯那時與司禮監掌印太監趙庸來往頻頻,有人曾聽聞,他私下稱趙庸一聲“義父”。
很快,昭獄復用,酷刑重啟,霍顯這個名字迅速傳遍朝野,令人談之變。
與此同時,霍顯也被宣平侯逐出宗譜,從此自立門戶,時人口中說的“霍家”并非是宣平侯府那個霍家,而是鎮使霍家。
-
馬蹄驚起,姬玉瑤在那稍縱即逝的一眼里品不出任何緒,甚至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看。
但對那雙眼睛記憶尤深。
人們提起霍顯,極會提及他那副分外漂亮的皮囊,想來也沒人有那個閑逸致去欣賞他。
可凡是見過這張臉,大抵是很難忘記。
這副皮囊太致了,活像是一幅用丹青勾勒的綺麗圖,尤其是那雙眼,像是鑲在圖里的寶石,讓他這張臉幾近顯得秾艷,但又不同于子的妖冶,更多是棱角分明的冷峻,尤其是角輕扯的那一下,還出幾分涼薄。
他攜烈烈之風而來,勒馬于囚車之前,高居馬背打量著這個階下囚,眼神里著狂傲的玩味。
許鶴蒼老的雙眸與眼前這個年輕人形鮮明的對比,他皮包骨的手背青筋暴起,憤怒的目里夾帶著一旁人看不的惋惜。
對,是惋惜。
他是顯禎年間被封的太子太傅,當年與樓盼春同朝為,他二人一文一武,卻相聊甚歡,一度將對方引為知己。
樓盼春子倨傲,狂放不羈,于是也收了個跟他一樣鬼脾氣的徒弟,那時霍顯才七八歲大,樓盼春就把他當寶貝疙瘩,說他資質奇佳,來日定能接替他守衛大周河山。
后來樓盼春天秀他這徒弟,二人對酌時他也時常將霍顯帶在邊。他不許霍顯喝酒,卻很壞地要他斟酒,偏要將人惹惱,還要他憋著不許發作。
許鶴因此與霍顯幾番接,上雖不說,心里也對這個年暗含過期待。
后逢東宮兵變,樓盼春奉旨平反時深陷火海,燒了一焦尸,再沒人帶著霍顯來跟他討酒。
不久后皇帝駕崩,新帝登基,就在許鶴忙于輔佐新帝時,昔日年行差踏錯,再次遇到,已是另一番模樣了。
“哐當”一聲,囚車鎖鏈被斬斷,彎刀丟在許鶴側,發出巨大聲響,將他從往昔的追憶里拉了出來。
他睜眼,就見霍顯莞爾道:“太傅,殺我麼?”
男人眼里勾出一淡淡的笑意,“我這人就是心腸,看不得人悔恨而死,適才聽你所言,便想了你心愿,給你替天行道的機會,要是不要?”
這語氣逗弄十分,許鶴本就是個急脾氣,聞言怒瞪:“你——”
周遭圍觀的百姓也不知發生什麼,只見許太傅踉蹌下了囚車,兩手巍巍地握著彎刀,竟是氣急敗壞地朝馬上之人沖過去,簡直是自殺式的襲擊。
霍顯也不,只拽了下韁繩,便讓許鶴撲了個空,手里的刀也飛了出去。
眾人紛紛倒吸一口氣,霍顯的馬在這時掉了個頭,以疾風的速度朝他奔去,停也不停地從許鶴上踏了過去。
有人驚,有人捂,只見許太傅仰面朝天,也不,里的濺在臉上,奄奄一息地睜著眼。
膽小的百姓轟然而散,場面一度一團。
姬玉瑤在嘈雜聲里了一眼,馬背上的男人背對著許鶴的方向,正低頭慢條斯理地拭著手里的韁繩,神專注而冷漠。
云層下的薄打在他深邃的眉骨上,有個瞬間竟顯得很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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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發生的事迅速傳開,無疑又給霍顯那種種劣跡里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午時,霍顯神懨懨從書房出來,小太監勝喜麻溜上前,“喲,大人,皇上訓您了?”
勝喜是趙庸的人,每回霍顯進宮都是由他引著。霍顯朝他扯了下,似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道:“罰了兩個月俸祿,倒也沒別的。”
那便是輕拿輕放的意思了。
勝喜若有所思點點頭,不得不說,今上對霍大人當真是寬容得過分,換旁人如此行徑,不罪責幾個板子怕是不能夠……兩個月俸祿,不跟沒罰似的。
但也在理之中。
兩年前先帝駕崩,卻沒留有子嗣可承帝位,于是不得不從宗親里扶持個親王上位。
可這過程可謂是一陣腥風雨,想想都還令人膽寒。
宗親里有資格繼位的親王便有數人,其中資質比今上好的更是太多,如那寧王,便是朝臣里擁護者最多的。可掌印太監趙庸挑中了那時還是祁王的今上,不為別的,就因他膽小愚笨,容易控。
那時霍顯接了趙庸令,領了數十廠衛一路潛往祁王封地,在朝臣還沒反應過來時神不知鬼不覺將祁王接宮中,力排眾議才讓他主皇城,又在今上登基后替他將寧王困在封地,徹底杜絕了部分朝臣的別有用心。
可以說,于今上而言,霍顯是有從龍之功的。
雖說這一切實則都是在趙庸的支持下才能順利進行,但是比起年歲已長的太監,這個與他年紀相仿、樂趣相仿的年輕臣子,顯然更得今上歡心。
且做了皇帝的人,心總是有些改變,對權柄的也會愈發強烈,于是對司禮監也愈發忌憚,可他偏偏又仰仗司禮監庇護,這種制于人的無力讓順安帝十分沮喪,而同樣依附趙庸的霍顯,大抵讓他有種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吧。
勝喜道:“皇上還是疼大人,那許太傅那里……”
原本死許鶴便已到群臣阻攔,今日霍顯鬧的這出更是激起群憤,眼下宮門外還烏泱泱跪著一片人呢。
順安帝折騰了這麼些天,哪里還得住,只問了許鶴的況,一聽只剩半口氣了,便直擺手道:“橫豎都是死,到底也是三朝老臣,刑場便不去了,留他個全尸吧。”
勝喜連連點頭,只說:“如此也好,也算是積德了。”
走出庭,霍顯才說:“今日是我魯莽了,只怕義父要惱我。”
勝喜道:“哪里,督公聽說了,那許鶴在城門罵連天,一肚子墨水全用來埋汰人了,誰聽了能不惱?”
前面就要出宮門了,馬兒拴在角門上,正低頭嗅角落的野草。霍顯睨了眼在旁的南玉,淡淡道:“也沒什麼,只是他老提我師父,聽著煩。”
勝喜眉一挑,那難怪了……
他又寬了幾句,這才道:“那大人慢走,督公批紅,還等著奴才研磨呢。”
見小太監走遠,南玉才牽著馬過去,霍顯從他手里接了韁繩,道:“人呢?”
南玉道:“押進大牢了,許太傅是個讀書人,子骨太弱,輕風這腳簡直是往死里踩,但沒敢請大夫,只在水里摻了點藥。”
馬兒以為在夸它,抬頭鳴了兩聲,被南玉摁了回去。南玉又說:“今日在城門,好像看到姬府的馬車了。”
聞言,霍顯腳下慢了半步,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姬玉瑤了。
這幾年姬崇在士子里十分吃得開,有第二個許鶴的勢態,且這人行事比許鶴更謹慎,幾乎讓人抓不到半點錯。
設計娶姬崇之是趙庸的主意,但決定娶哪個卻是霍顯再三考量之后定下的。
誠然,他院里的鶯鶯燕燕已經夠多了,再多一個是方的是圓的都沒有所謂,但一個子和好拿的,到底要省去許多麻煩。
于是他安排了承愿寺那出。
當時看,只覺得就如南玉打探的那樣謹小慎微,像生在院池子里的白花,雖也經風吹雨打,但到底了點韌。
再回想今日那一眼……
霍顯蹙了下眉,說不上哪里不對。
不過這些并不重要。
霍顯翻上馬,道:“籬呢,同他說聲,城門正常放行,京中番子也撤回來。”
“啊?”南玉道:“主子,那刺客不找了?”
霍顯扯了下,“找不到了。”
籬有些郁悶。
他在錦衛多年,偵查緝捕本是強項,這麼多年霍顯給他的任務,幾乎沒有失手過,這回卻栽了個大跟頭。
當日他趕到府中時那刺客已然負傷,沒想竟能在他手里生生跟丟,籬懊惱下又覺得十分沒臉。
不過,“這刺客究竟什麼來頭,主子為何抓著不放?”
籬跟在霍顯邊的時間沒有南玉長,南玉是自霍顯時便隨著的小,有幸還跟著蹭過樓大將軍的指點。
他唏噓道:“你是沒看到,那刺客的法快得驚人,幾乎同當年將軍教主子的一模一樣,我就慢了半步,喏,你瞧——”
南玉扯開領子,脖子上赫然是一道新疤,他無語道:“那簪子險些沒劃到要害。”
“你這……”籬看著他那道疤痕,確實是傷得不輕,正要開口安時驀然一怔,想到什麼似的噌地起,“我去刑部一趟。”
說罷,不顧后南玉“欸欸”地喚匆匆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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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玉瑤到了承愿寺。
寺廟莊嚴佛凈,朱紅雙開大門上枋橫匾是百僧圖,兩端支撐著的紅木方柱上刻著獅子滾繡球及雙龍戲珠。進了大門往北是供奉著阿彌陀佛像的主殿,供奉人家中牌位的多在其他樓宇。
經過適才城門一事,同行幾人皆是心事重重,連帶著給姬老太爺上香都顯得心不在焉,就連林嬋都險些讓香灰燙了手。
和姬嫻與那種看了腥場面的膽怯不同,林嬋是因聯想到了江氏敲打的那些話,下意識將今日許太傅臉換了姬崇的,一時嚇得不輕。
是以給老太爺上過香后,便要去拜拜正殿里的阿彌陀佛像,以求心安。
小輩們跟著去了。
只是姬玉瑤并不熱衷于求神拜佛,故而稍落了幾步,正提步邁正殿時,與一個頭戴帷帽的白子撞在了一起,那人急急忙忙摁住帷帽,幾乎是小跑著離開。
稍頓片刻,只覺到子角的手都沾上了上淡淡的清甜香味。
這味道約有些悉,姬玉瑤正蹙眉看過去,便聽姬嫻與在催,這才收回目,進了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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