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 夜后天氣依舊悶熱不已,好在迎面吹來的風還是舒襯的。
穹頂星月俱滅,屋里的燈火也被穿堂風吹一縷淡淡的煙, 只剩一盞白紗燈在檐角輕輕搖晃, 將兩人的影亦照映得搖擺不定。
青鋒進來,戰戰兢兢點上燈, 又戰戰兢兢退出去。
婁知許卻還跪坐在矮幾前面吃茶。
他臉上的鷹隼面已經卸下,放在邊, 在燈火中猙獰。而他臉上扭曲虬結的傷疤, 卻是那面還要瘆人。
丫鬟們進來奉茶的時候, 都嚇了一跳。
衛明燁倒是渾然不怵,只冷冷盯著他的眼睛, 道:“婁公子今日所作所為,似乎與我們當初約定的,有所不同啊。”
婁知許“哦”了聲,明知故問道:“有什麼不同?”
衛明燁臉沉得可怕,靠著多年的教養才能保持淡定,“婁公子忘記了嗎?當初你來尋衛某合作, 名義上為輔佐拓跋赫, 謀取帝京,實則卻是來尋衛某,幫你報仇。”
“你說拓跋赫手中剛接管了大渝五萬兵馬, 你有法子將他們收為己用,屆時再加上衛某在蜀中的十萬兵馬, 南北兩廂共同夾擊, 正好能助衛某問鼎至尊。而今只需按兵不, 制造局, 讓拓跋赫跟陛下先斗上幾,等他們雙方都力竭,我們再坐收漁利。”
“可是現在呢?拓跋赫的人,你還未曾接管;陛下手里的兵馬,你也尚未將其削弱。這樣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的況,你卻先把陛下給驚了?作為盟友,婁公子難道真不打算同我解釋一二?”
“除非你還有其他什麼神機妙算,否則也休怪衛某翻臉不認人!”
話音落下間,窗口門外都齊刷刷響起利刃出鞘聲。
雖不見寒芒,但婁知許心里也很清楚,衛明燁絕非個良善之輩,不會平白做一個干吃虧的冤大頭。倘若今晚他不能給出合理的解釋,只怕也走不出這扇門了。
可還用怎麼解釋呢?
一場馬球賽,原也不是他挑起的,他自然不會想在那里就手。說到底,不過是因為罷了……
馬球場上的驚鴻一瞥再次浮現腦海,一顰一笑,一一嗔,都與他記憶中一般無二。甚至因著重新梳回婦人發髻,也更加令他親切。
可偏偏現在,那三千青再也不是為他挽起,腹中的孩子,更是與他毫無任何關系。
垂放在膝頭的手緩緩了拳,因太過用力,指尖明顯泛白,手也跟著微微打。
婁知許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衛世子想要那位子,現在不是最好的時候嗎?”
“因那一場炸,陛下正當虛弱,縱使他底子再好,也得在床上休養幾日,沒法控外面的局勢;而拓跋赫也因今日這起意外,同陛下鬧僵。若我沒猜錯,整個大渝使團如今應該都被北斗司控制,依他們脾氣,現在只怕對陛下的不滿已經要到達頂峰。”
“這個時候,我再派人過去煽一下,你覺得會有什麼效果?”
衛明燁斂眉沉思,面容在燈火昏暗,辨不清他眼底的緒。
可較之剛剛的怒不可遏,他明顯已經有所搖。
婁知許不著痕跡地勾了下角,又道:“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從來都不是等來的,而是靠自己創造的。如今衛世子離那位子只有一步之遙,我這里剛好有一計劃,能夠幫助世子一步登天,世子可還愿意聽我一言?”
衛明燁微微瞇起眼,上下審視他,沒有確認,但也沒有否認。
顯然是要先聽一聽他的計劃,再做打算。
老狐貍就是老狐貍,真是一點吃虧的可能,都要給扼殺干凈。
婁知許心底暗哂,卻還是坦白告訴了他:“陛下并非愚鈍之人,不可能看不出來,拓跋赫此行目的不純。估計使團還沒出發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到,大渝會趁著這次避暑之行,有所行。所以他在安排人收拾恒春園的時候,也安排了一撥人,去收拾另一個住。”
“另一住?”衛明燁疑道,“哪里?”
“歸云山上的漱玉山莊,也是汝侯府名下的一私宅。”
衛明燁興味地揚了下劍眉。
那座山莊,他來京之前曾經派人打聽過,的確是慕家的私宅。慕云月去歲就曾在那里避暑小住過,也是在那里,同衛長庚結的緣。
且歸云山離恒春園相距也不遠,衛長庚會選擇那里,也不奇怪。
“你的意思是,陛下料定拓跋赫會有異心,所以打算給拓跋赫來個‘空城計’,在他們手之前,悄無聲息地搬去歸云山,只給拓跋赫留一個空的行宮。哦不,依照陛下的格,行宮也不會是空,定也埋伏了不人,準備給他們來個一網打盡,是也不是?”
婁知許出贊許的笑,“衛世子英明,不過,您還是算了一點。”
衛明燁凝眉看他,目凜冽,帶著幾分被人駁斥后的不爽。
婁知許只含笑平靜與他對,聲音不疾不徐:“陛下想給拓跋赫造一出‘空城計’,拓跋赫也不是吃素的,適才我說的那些,就是他派人打聽出來的,當然,也是陛下故意出來迷他的。”
“哦?”經這一點撥,衛明燁豁然開朗,思緒跟著音調一道拖長,拖遠,“所以陛下并沒打算離開行宮,而歸云山上的那座山莊,才是陛下真正給拓跋赫準備的埋骨之地?”
“正是。”
“那婁世子有什麼高見?”
婁知許低笑一聲,“高見談不上,就是有一點小小的籌謀罷了。這出真假空城計,乃是陛下的拿手絕活。婁某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和陛下一道征討大渝的時候,有幸見識過一回,現在正好可以反向利用。”
“而今陛下和拓跋赫之間的關系,已是強弩之末,只差一點火星子,就能點燃所有矛盾。我正好可以去充當這枚火星,領著那群大渝人,趁陛下養病的當口,將行宮包圍。世子再瞧準時機,‘及時’帶兵過來‘勤王’,不僅能生擒拓跋赫,用以威脅大渝,還能博一個忠君護國的名。”
“屆時陛下在混中駕崩,膝下又無任何子嗣。世子您占著衛氏脈,和勤王之功,何愁不能問鼎宮闕?再不濟,您還有西南十萬兵馬,以及通過控制拓跋赫,而掌握的大渝五萬鐵騎不是?”
衛明燁轉著指間的扳指,綿長地“哼”了聲,斟酌許久,他才重新開口,卻沒有馬上應允婁知許的話,而是問:“這主意聽著是不錯,衛某的確沒有拒絕的理由,只是有一點,衛某還想不通。婁公子一字一句都在替衛某謀劃,可謂鞠躬盡瘁,然對自己的事,卻只字不提。別告訴我,你當真只是想輔佐我坐上那把龍椅。”
他瞇起眼,幽暗的目宛如蟄伏在暗的毒蛇,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的獵。只要對方有任何異,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用毒牙一口咬斷對方的脖頸。
和心眼多的人一塊做事,就是這點最麻煩。
婁知許心底暗罵,面上卻不顯,橫豎現在他也沒什麼好瞞,便索直截了當道:“誠如衛世子所言,婁某并非全無私心。這天下誰當皇帝,我并無所謂,但衛長庚不行。至于這其中的理由,世子這幾個月應當也查得很明白了。”
衛明燁笑著歪了下腦袋,不置可否。
婁知許也懶怠揣他的心思,自顧自繼續說道:“我同衛長庚之間,隔著抄家之仇,奪妻之恨,還有……”
說到這,他頓一下,抬手著自己臉上的傷疤,眼底繃起猩紅,牙狠狠磨切,“就連這些疤,也是我為避開他的追捕,而不慎落下的。”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如今正是我和他清算一切的時候。我也不求其他,只求世子在殺死衛長庚之前,務必將我曾經過的苦難,都讓他嘗上一遍。讓他也嘗嘗,什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有……”
他眼神忽然下來,像是終于到了什麼遙不可及的夢,都跟著細細發,哽咽許久,終于念出聲:“把還給我。”
衛明燁眸閃了閃。
雖沒有明說那個“”究竟是誰,可他心里卻有了答案,記憶也如山呼海嘯般,從一個早就被他忘的角落洶涌而來。
最開始,只是線人從帝京帶回來的零星報。的模樣,的聲音,都只停留在紙上,沒什麼的廓。哪怕是那日聊城夜市初見,他也不過是將當一個可以助他問鼎江山的工,并沒有其他想法。
直到那場帝京煙雨,將他們第一次聯系到一塊,于是之前打聽的一切,就都有了的廓。
有一雙很靈的眼睛,干凈,明亮,勝過他所見過的所有山川與河流。起初,他也只是覺得漂亮,所以多看了一眼,又順便送了一把傘,算作自己對這驚鴻一面的謝禮。
原以為那朦朧煙雨中的一眼,就已經是巔峰。
卻沒料到,后來夜宴再見,那雙清澈的眼眸被果敢和堅毅暈染,竟還能迸發出更耀眼的,灼灼熠熠,把他頭頂那片紅楓都了過去。
以至于后來那麼多次午夜夢回,他都不曾忘。
這樣的是什麼?他太清楚了。
但同時,他也無比清楚,自己要不起。
蜀王府的世子,名頭聽上去很鮮,但實際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生母早亡,父親不,繼母又隨時可能再誕下一個嫡子。他這個之位能坐多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能靠自己。
旁人說他虛偽,歹毒,狡詐,他都無所謂。王敗寇,自古通理。只要笑到最后都人是他,他何愁不能讓那些多的人永遠閉?
這一路走來的艱辛,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他都不能錯。衛長庚可以不顧天下反對,一心一意娶為妻;婁知許可以為忍辱負重,放棄一切,只有他不行。
況且,他也不是沒有給過機會……
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衛明燁似乎還能嗅到夜宴那晚的青竹香,然再睜開眼,他還是一字一頓地堅定道:“好,我答應你。”
“若你能助我就大業,衛長庚,我替你殺;慕云月……我幫你指婚!”
“婁某多謝世子全!”
*
拓跋赫的人,說難哄也不是那麼難,說好哄,婁知許也的確費了一些周章。
但好在,因著之前幫拓跋赫將可汗之位以前收囊中,婁知許在大渝這群人心中頗有威,在計劃執行那日,此行所有跟隨拓跋赫來帝京的大渝暗衛,就都被他慫恿了過來。
行宮北角的一假山,婁知許領著人,把假山前頭的荒草撥開,假山底下便如婁知許前世記憶中那般,果然出現一條冗長的暗道。
“據線人提供的報,這條暗道能直接通往北頤那位狗皇帝的寢殿。今日行宮里的林軍,以及北斗司的暗衛,雖基本都被調去歸云山,但天子跟前定然還留有英,大家此行還是要小心為上,不可輕敵。今日扎克我帶了幾人過來,就要帶幾人平安離開,這是我同三王子的約定,也是我對天發下的誓言,哪怕不能完任務,大家也都要平安歸來,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
暗衛們聲回答,眼里俱都亮著的。
“扎克先生就放心吧,您把這次計劃安排得天/無,還給咱們每個人都配了落火雷,真要有什麼危險,也該是那狗皇帝有危險。”
“就是。這次咱們三王子帶著公主過來和親,這誠心日月可鑒,偏那狗皇帝不識抬舉!明明是他們北頤自個兒出現了,讓他險些在馬球場上喪命。三王子好心好意給他送去補藥,他不收也就罷了,還敢把咱們的王子和公主做人質,威脅咱們老可汗拿土地和納奉換人,簡直卑鄙至極!今日哥幾個不給他一點瞧瞧,以后也沒臉回大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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