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錦屏為何會在這里?
不是跟父親母親一塊, 去通州巡檢了嗎?怎的突然到金陵來了?
慕云月面疑。
岑老太太了然一笑,的小腦袋,解釋道:“通州那邊事務繁忙, 你父親母親暫時顧不上其他, 就把南姑娘送我這兒來了。”
岑老太太往常喊南錦屏,都是喊“南丫頭”的。
聽著這聲“南姑娘”, 慕云月便知事應當沒有說的這麼簡單。
通州事務繁忙不假,慕云月之前同丹郡主互通家書時, 就已經知曉。然, 就算他們當真忙到, 沒力再管南錦屏,按理應該將送回帝京, 而不是金陵。
只怕是在通州的這段時日,南錦屏又犯下什麼大錯,遭到父親的厭棄。母親便將送來金陵,讓外祖母幫忙管束。
倘若真是如此,那南錦屏可就真的慘了。
這位外祖母,也是高門出, 規矩禮數都極為端正。
表面看上去溫和慈祥, 像個彌勒佛一樣,很好說話,可真正管教起人來, 卻是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
倘若吩咐下去的事,對方沒能做到, 亦或是沒能達到的要求, 也是拿著戒尺說打就打, 絕不含糊。
丹郡主那通清貴的氣度, 就是在這般嚴苛的棒底下教養出來的。
也就慕云月因著隔代親,方才能得岑老太太偏,再怎樣放肆,都不會挨任何訓斥。了委屈,甚至還能招老太太心疼,將抱在懷里哄了又哄。
只要能讓慕云月開心,哪怕天上的月亮,老太太也能想法兒給摘下來。
“好了,現在你也見過你姐姐了,也該回去做自己的事。”
岑老太太眼角掛著溫煦的笑,不不慢吩咐道:“今日的五十遍《香約》還未抄寫,佛堂跪經也沒開始,琴也未練,香也沒調,可沒工夫在這里瞎耗費。別忘了過些時日,還是你父親的冥誕,屆時還要你親自上佛堂為他超度,接連誦經三日。”
一大段話連珠炮似的砸下來。
周圍安靜了一瞬,片刻又響起竊竊暗笑聲。
慕云月也不抿勾起角。
先遑論其他,就這五十遍《香約》,就夠人喝上一壺。當真把這一整套做下來,怕是接下來大半個月都得趴在床上,彈不得。
南錦屏眉梢分明搐了下,轉著眼珠,咬著下,還想給自個兒找理由,多拖延幾刻。
岑老太太含笑眄去一眼,目輕飄飄沒什麼力道。
南錦屏卻似忽然想起什麼可怖之事,臉上所有,都仿佛畫上的一層彩沾了水般退去,只剩下干的一張面皮,配上那艷麗的濃妝,活一個假人。
道了句:“屏、屏兒這就回去,這就回去。”便立刻扭頭離開。
走到最后甚至還小跑起來,兩只腳倒騰得飛快,不知道的還以為,后頭有人在追殺。
慕云月忍俊不。
雖不知外祖母這段時日究竟是如何管束的,但瞧目下這副驚弓之鳥的模樣,只怕這段日子很不輕松啊。
怎麼辦?居然都有些同南錦屏了。
*
岑府坐落在金陵城北,所有房屋門舍都向南而開,風水很是不錯。
慕云月抵達金陵的時候,天就已近黃昏,等大車小車地將行囊運去岑府,日頭已經落山。
岑家人丁稀。
岑老太爺在世的時候不曾納妾,家中就只有岑老太太一個正房嫡妻。兩人膝下,也只有一雙兒。
如今,長丹郡主嫁去了汝侯慕家。
幺子岑禎早年也是兩榜進士出,在帝京吏部任職。后來發妻亡故,他傷心絕,便帶著唯一的兒子辭回了金陵,以開辦書院為生。眼下因著生意上的事去了姑蘇,尚未歸家。
于是偌大的岑府,除卻南錦屏之外,就只剩岑老太太和六歲的孫兒岑北楊。
家中也是許久未曾熱鬧過,吃飯大多也都簡單湊合了事。
而今慕云月和秦歲首來了,家里頭總算有了些人氣兒。
岑老太太高興,特特讓后廚多做了幾樣慕云月吃的菜,怕不夠,還打發人上外頭的酒樓了一桌席面。
一群人鬧哄哄,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散去。
楊哥兒嬤嬤抱走,秦歲首和岑老太太說了幾句話,也告辭回去慕云月給安排的客房歇息。
慕云月雖和父親母親一起定居帝京,但每年,也都會隨丹郡主來金陵看外祖母,是以岑家一直都有給保留了住的小院。
名字取得也煞為好聽,“鹿鳴蒹葭”。
許久不曾相見,祖孫倆自是有好多己話要說。
慕云月今夜便沒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宿在了岑老太太院子里。
祖孫倆同睡一張床。
慕云月攬著岑老太太的腰,蜷著往懷里鉆。
岑老太太知是個怕熱的,特特人在屋里多加了一尊冰鑒,還尋來一把極大的扇,親手給扇風。
霜月泠泠,繁星點點,夏風淡淡。
檀香似有若無地纏繞鼻尖,恍惚間像是又回到了小時候。
“你母親眼下還在通州忙,沒能倒出空來問你,特特寫了封信于我,托我問一,你和陛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以前還都是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模樣,怎麼說賜婚,就賜婚了?可是陛下強迫于你的?你自個兒可愿意嫁他?倘若有半分不愿,你都不用怕,盡管說出來,外祖母給你做主。外祖母雖左右不了陛下的想法,但在林太后面前,還是能賣幾分薄面的。”
是在關心自己,慕云月知道。
哪怕先前自己做出那麼大逆不道的事,外祖母依舊沒有怪罪,心里最盼的,始終都是能夠過得好。
“外祖母,他沒有我,我也沒有不愿意。”
慕云月窩在懷中,將這段時日發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訴。
濃睫“簌簌”上下扇著,眸璀璨如星,滿滿都是懷春的怯和歡喜。
岑老太太一眼就看明白,這番話究竟是真,還是假。
外孫能找到一個好歸宿,自然是高興的。聽見慕云月對未來的擔憂,又不免嘆了口氣,鼻尖,道:“小傻子。”將人摟懷中。
“不就是個婚嗎?有什麼好畏首畏尾的。你又不是沒有個厲害的娘家給你撐腰,難道還怕被他欺負了你去?”
“他不會欺負我的。”慕云月口反駁。
岑老太太挑眉。
慕云月驚覺自己失言,訕訕笑了笑,卻還是道:“他對我很好,除了家人之外,我只在他上會過那種包容,我相信他不會欺負我的。而且我也不是怕這個,我就是……”
“就是害怕他會像婁家那小子一樣負你?”岑老太太接道。
慕云月一訝。
岑老太太笑了笑,手將額前一綹不聽話的劉海挑開,又道:“你還害怕自個兒沒法勝任皇后的位置,拖他后?”
慕云月愕然眨眨眼,“外祖母,您真是阿蕪肚子里的蛔蟲。”
“去去去,哪有人這麼說自個兒外祖母的?”
岑老太太啐道,眼里卻不見半點慍,收臂彎將慕云月又擁深些,輕輕拍后背,聲安道:“姑娘家嫁人,就相當于第二次投胎,一個不慎投歪了,后半輩子就都毀了,更何況你要嫁的這個夫婿,還不是一般人,你會有這樣那樣的擔憂,都很正常。”
“別說你了,你母親,甚至你外祖母我,當初嫁人的時候,也是慌得不行。你母親當時都害怕到抱著我哭暈過去,說死也不要嫁人。結果現在呢?你也瞧見了。哪怕我現在拿刀著和離,只怕還得說死也不要呢。”
“還有這樣的事?”慕云月圓著眼睛,驚訝不已。
活了兩輩子,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段往事,也實在想象不出,母親那麼強勢厲害的人,竟還曾因為畏懼婚,而尋死覓活過。
“我騙你這個做什麼?”岑老太太鼻尖,“況且這世上之事,尤其是婚姻,哪有十全十的?關鍵還是要看你自個兒怎麼活。”
“外祖母雖沒見過陛下,但方才看你維護他那勁兒,他應當待你很不錯,否則就你這臭脾氣,早把人嫌棄死了。”
慕云月被說得不好意思,紅著臉頰狡辯:“我沒有……”
岑老太太輕笑,也沒穿,只握著的手輕輕拍,“人活一世啊,比起你說的那些擔心,最害怕的,還是臨死前發現自個兒這一輩子還有許多未盡的憾,偏生又沒機會去補償。”
“生盡歡,死無憾。倘若你真心覺得,陛下是個不錯的,那就放心大膽地去接,去嘗試,沒什麼好畏首畏尾的。哪怕再錯一次,你也還有娘家這條退路,本不在怕的。若是哪天,你真因為自個兒這前怕狼后怕虎的別扭勁,永遠錯過了他,那就真是把腸子都悔青,也來不及了。”
說到最后,岑老太太眼里約閃爍起淚。
慕云月知道,定是又想起外祖父了。
外祖父過世得早,慕云月沒見過他,對他自然也沒什麼印象。關于他的事,也全是從母親口中得知。
據說,外祖父和外祖母剛親那會兒,正是岑家最困難的時候。外有政敵施,有虎狼親戚窮追猛打,外祖父為了保住外祖母,甚至都含淚寫下了和離書。
可到外祖母手里的時候,卻被親手撕毀,外祖父好因此罰跪了一夜板。
后來熬了幾年,兩人攜手度過了難關,總算盼來了好日子。
外祖父那會兒也想通了,比起在場上追名逐利,倒不如歸南山,和家人天倫之樂,這才致仕回家。
可那時候,外祖父已然是千瘡百孔,來金陵沒定居幾年,便撒手人寰。
離別前,意識分明都已經模糊。卻還死死攥著外祖母的手,里不住念著,對不起。力氣之大,以至于他都咽氣了,大家還沒法掰開他的手。
就像那憾,也永遠停留在了外祖母心中。
而這世間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這般幸運,錯過一次,還能重新來過。
慕云月心頭莫名堵得慌,像塞了一團棉花,不知道該怎麼安外祖母,便張開雙手,使勁抱住,能抱多就抱多。
岑老太太笑著啐了句:“傻子。”卻也沒推開。
夜風悠悠吹軒窗,拂過面頰,猶帶盛夏的燥熱,唯有停在眼尾時,才會泛起些許初秋的冰涼。
*
接下來幾日,衛長庚一直在為加固淮水一帶堤壩的事到奔波,忙得腳不沾地,不出時間過來瞧慕云月。
慕云月也乖乖地不去打擾,和秦歲首一起住在岑府上,陪伴岑老太太和楊哥兒。
日子照常過,仿佛和在帝京的時候沒什麼兩樣,但又好像不一樣——
在京中那會兒,兩人也有長久分別之時,慕云月雖然也會想他,但那種思念也只是淡淡的,像一縷云,揮揮手,總能打散。
可現在,兩人不過才分別三日,慕云月竟生出一種三年不曾相見的煎熬之,做什麼事都心不在焉,跟丟了魂一樣。
有時候陪岑老太太說著話,都能走神走出去十萬八千里,喊半天也喊不回來人。
若無事可做,便仰頭著院墻發呆,每飛來一只鳥,都會心尖蹦,以為是衛長庚給飛鴿傳書了。
因為這個,蒼葭還打趣,說什麼:“陛下要是再不過來,姑娘的脖子都要等長三寸了。”
說得面紅耳赤,卻偏偏無言以對。
為什麼會這麼想念?
慕云月自己也納悶來著,或許是因為在船上那會兒,兩人朝夕相,低頭不見抬頭見,習慣了,才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