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陸則這頭, 他出了國公府,便直接去了鑾儀衛。
先帝時,鑾儀衛不過負責帝王出行的儀仗, 護衛帝王。到宣帝繼位, 提了胡庸做鑾儀衛指揮使, 鑾儀衛的權力愈發大了, 名義上仍是“巡視宮廷、守夜值宿“, 但實際上,朝中諸事, 陛下但凡心中存有疑慮,都會令鑾儀衛旁督。
譬如,從前刑獄之事,掌于三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如今鑾儀衛可越過刑部的文書,直接抓人, 連鑾儀衛衙門,都有專門的大牢和衙役。
常寧上前叩門,主仆幾人很快順利了鑾儀衛, 也無人敢阻攔, 就去了鑾儀衛衙門大牢。
和一般的獄牢一樣, 鑾儀衛大牢坐南朝北, 夏日酷暑,冬日冷,一踏進去, 頓時暗了下來。窗戶開的很高,只一個不大的,日頭照進來, 一束落在廊道中間,牢房幾乎曬不到一點太。
冷,滋生蚤蟲,白天不見天日,夜里蟲鼠作,大部分犯人,一住進牢房,沒幾日就不了了,審問起來,自然要容易得多。刑部也是如此,犯人押解來,頭天一般不審,放上幾日,再行審問之事,犯人要好開口的多。
陸則踩過廊道上的草墊,幾日都是雪,草墊已經發霉,散發著難聞的霉味,一踩上去,就有黑水滲出。
他在一間牢房前停下,獄卒趕忙上前開了鎖,殷勤道,“大人已經吩咐過小的,若是世子來探,只管開門便是。小的這就出去了,您有事就著這位小哥來喊小的。”
說罷,將鑰匙系回腰帶,出去了。
常寧去了拐角守著,陸則踏進牢房,冷腥臭之氣,撲面而來。
周桓躺在草墊上,聽見靜才睜開眼,見是陸則,面上倒是沒什麼驚訝之,盤膝坐在草墊上,理了理直裰的下擺。堂堂刑部尚書,正一品的大,掌管刑獄之事,也算得上威風凜凜,今日卻蝸居于此,與鼠蟲為伍,但他倒一副鎮定模樣,開口就問刑部之事。
陸則淡聲道,“一切照舊,并無大。案子卷宗我已經看過,有幾不解之,還請周大人為我解。”
周桓聽了,卻沉默下來,片刻后才道,“世子不必再問,周桓有罪。鹽政司職一案,原本拿不出證據,是我偽造了證據。當年做偽證的人證,如今在胡庸手里。”
那是他主查的第一個大案,時任鹽政司的朱武昌,為跋扈,和鹽商勾結,謀財害命,手上人命無數,鹽工十不存一,偏偏此人謹慎,抓捕時走了風聲,賬冊信件全部燒毀,滿滿一箱子的賬本信件,燒得只剩一灘灰。若三司會審,必難定案,朝中派系彼此傾軋,誰會在意那些死了的冤魂。
且那時鑾儀衛又要手,他便造了偽證,把案子定死,否則,就是到今日,朱武昌也未必會伏誅。
陸則垂下眼眸,果然,胡庸為人謹慎,若無鐵證,怎敢當眾抓人。他果真不再繼續問,反而提起另一件事,“周大人在查江南稅銀一案?”
原本低垂著眼的周桓,聽到這一句,猛然抬頭,目死死盯著陸則。
陸則不躲不閃,直面他的視線,“薛紹伏誅前,周大人不止一次去過刑部大牢。”
周桓深呼一口氣,閉眼搖頭道,“瞞不過世子。但我可以直說,一無所獲。世子今日看在同僚份上,來探我,周桓激不盡,至于其他的事,世子不必手,刑部也不必手,我周桓認罪。人固有一死,早晚又有何妨。”
陸則最后看了眼周桓。頭發花白的老人,干瘦的子,盤膝坐于草墊,單薄的單,出一雙臟污皴裂的腳,死死閉著,神固執,眼睛里猶如含著一團火,熊熊燒著。
他只能想到一個詞。
孤勇。
一番孤勇報君心。
他不再問什麼,解開大氅系帶,俯放在草墊上。周桓凝視著他,二人短短對視一眼,陸則起,“既如此,周大人珍重。”
說罷,便出了大牢,剛邁出月臺,就見不遠的亭子里,一個灰衫老人起,看上去其貌不揚,肩背都有些佝僂著。
陸則徑直踏進亭子,老人起,端起茶壺。
一旁一襲悶青勁裝的魏戟上前,微微躬,“胡大人,您何必親自手,下來便可。”
胡庸面上樂呵呵的,擺手道,“哎,不可。世子是貴客,我自然要親自斟茶。”說著,自顧自斟好茶,抬手看向陸則,“世子坐。”
待陸則座,胡庸也跟著坐下,開口道,“我知世子同周大人同列刑部,既是同僚,自有分。但此案是陛下親自辦,為陛下分憂,我實在不敢稍有懈怠,生怕辜負了陛下的信任。”
陸則手搭在石桌上,神淡淡,“無妨,按章辦案,本該如此。不越法。”
胡庸掌大笑,“好一個不越法,世子真是說到我心坎里了,法度乃國之綱紀,若人人都似世子這般,這天底下就得以太平清正了。”
陸則隨意點點頭,喝過茶,便起道,“我便不妨礙胡大人辦案了,先走一步。”
胡庸也起送他,口中道,“世子慢走,改日再敘。”
見陸則走遠,胡庸面上的笑才落下,魏戟上前,低聲道,“方才在獄中,周桓什麼都沒說,他手里大概是真的沒東西。只是,不知衛世子會不會手。”
胡庸叩了叩桌案,搖頭道,“自然不會,像周桓這麼蠢的,能有幾個?衛國公府本就可以置事外,何必摻雜其中。況且,陸則可是個聰明人,江南稅銀的案子,誰都不得。別說區區一個刑部尚書,就是三司上折子,史言一起上陣,都查不得。誰誰死!”
要查,就要查銀子去哪了?去哪了,還能去哪了?就是天大的膽子,孫家也不敢吞了那麼多的稅銀,這一查,別說江南場,整個朝堂都要震,如何能查?
周桓也是蠢,好好的刑部尚書不做,撞破南墻都不肯回頭。只是他手里,當真是沒半點東西?
胡庸不大信。
.
陸則出了鑾儀衛,見時辰還早,索去了趟刑部,剛下馬車,便聽得一聲的“世子爺留步”。
那聲音不高不低,聲線有些別于男子的細,并不佞,但仍舊聽得出,是宮中侍的聲音。
陸則停下步子,看向來人,語氣平靜,“何事?”
高思云走到跟前,他生得清秀,十分斯文,若不是這細的嗓音和上的宦服飾,旁人見了他,大約會以為,他是個斯文的讀書人。
高思云開口,“奴才來傳陛下口諭,陛下道,世子正值婚期,刑部之事,不該叨擾世子。方才,奴才也和刑部齊大人傳過圣上口諭了。”
陸則輕輕垂下眼眸,一時沒有應聲。
高思云見狀,不由得心中有幾分焦急,示意四周小太監退下,略上前一步,躬低聲音道,“世子,這差事原不是奴才的,是奴才跟干爹討來的。三日前,周大人宮面圣,陛下震怒。奴才只是一介閹人,不知世子和諸位大人所謀大事,也不知什麼公道忠義,只知道這天下都是陛下的,誰都忤逆不過。”
若換了旁人,高思云絕不會攬這個差事,在宮里十幾年,就算是別的本事沒學會,趨利避害的本事,總是學了個十十的。但這人不是旁人,是衛世子,他是他的救命恩人,哪怕當年對他而言,只是張口說了一句話而已,但對他高思云,卻是改變了他的一生。
若沒有衛世子那一句話,他就不會從東宮那魔窟逃走,自然也不會有后頭認了干爹、在陛下跟前伺候的面。
他雖是個閹人,但也知道知恩圖報的道理。
見陸則沒有作聲,高思云心里不急了,他不好勸得太直接,總不能說,周大人就是因為不肯聽陛下的話,陛下才要他下獄的。思忖片刻,倒是想起了一人,開口道,“世子,奴才聽聞您喜納新婦,還未來得及恭賀一句。”
陸則聽了這話,驟然抬眼,良久,沉聲道,“多謝陛下恤。”
終于聽到自己想聽的話,高思云松了口氣,見陸則回要上馬車,忙躬道,“奴才恭送世子爺。”
常寧本退到一側,見自家世子上了馬車,忙上前詢問,“世子?”
卻只聽得車廂中傳來一句冷冷淡淡的“回府”。兩個字,再無旁的話。
陸則回立雪堂的時候,時辰尚早,江晚芙不妨他回得這樣早,下人也沒通傳。
陸則進門的時候,正皺著眉喝藥,一口氣喝完,苦得舌都有點發麻,隨口就吩咐,“纖云,水。”
一句話說罷,見眼前遞過來一盞水,也沒抬眼,接過去,喝了好幾口,才下那陣子苦。
正要把杯盞遞回去,才發現那人的袖子仿佛有點眼,云白織金的直裰,袖口還有一圈吉祥云紋,抬起眼,果然是陸則。
自然不好陸則伺候的,放下杯盞,起向他,面上不自覺便出了笑容,“夫君今日回來得好早。”
陸則看著,小娘子眉眼溫順,眸明亮,那樣盈盈著他,抿著,帶著笑,像是他養著的一株芙蓉花,靜靜在那里待著,看上去仿佛很好養活,其實很吃不得苦,醉了會哭,生病會哭,反倒是被人欺負了,倒不哭了,咬著牙自己扛。
他要是不在了,不管了,一定和上輩子一樣,不知道被人欺負什麼樣了,也許沒了他陸則,就會有別人,也覬覦的容,欺負,弄得哭。
陸則只是想想,就覺得無論如何都忍不了。
他好像見不得旁人欺負。
他想起高思云那番話。他其實不是什麼君子,沒那種大義凜然豁出去的孤勇,當然,便是要做什麼,他也不會像周桓那樣,連自己都陷進去。但江晚芙好像真的了他的肋。
母親是先帝親封的長公主,只要大梁在一日,父親在一日,母親便平安無虞。至于其他人,衛國公府自然會護著,唯獨江晚芙,他不護著,誰都能欺負了。
就像上輩子一樣。
誰都可以欺負。
江晚芙見陸則久不說話,有些不解,又輕輕喚了他一聲,“夫君?”
陸則回過神,抬手了的臉頰,細膩,淡淡應了一聲,“嗯,沒什麼事了,這幾日在家里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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