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努爾哈赤自立山頭的第一年,離文龍率領東江軍經營皮島、牽制后金軍事力量還有好幾年,他現下確實還只是遼附近的一個小軍。
但此刻,鄭海珠沒空去驚訝鄭家竟然和文龍有。
更擔憂,若文龍提起兄長鄭海琳的生前舊事,自己能不能利用這兩年的信息積累應付過去。
韓希孟卻已拿好了主意,沖文龍欠道:“將軍既是鄭家故舊,又說本來就要去松江府的南匯衛所辦差,那吾等便與黃先生一道,隨將軍回松江。黃先生,你看如何?”
最后一句,向黃尊素發問。
黃尊素自也明白兩位子雖然聰慧勇敢,畢竟忌諱就這般單獨與獷武人同行,有他這半個松江父母在,才妥當不。
大明到了這一朝,早已是文統軍制,文可以拿鼻孔對著武將,黃尊素新科進士出,且已授,地位遠在文龍這個邊鎮小小守備之上。
但黃尊素得知文龍份后,并無倨傲之態,此刻也仍語含謙遜:“吾等能和將軍同行,此去松江自然放心些。有勞將軍了。”
文龍淡淡還禮,心頭微有波。
他自負老于江湖,早看出巡檢司與匪窩是穿一條子的,對于從匪窩里把姓鄭的子撈出來,頗有信心,到得山寨門口、讓巡檢司的帶路小子進去轉圜,反正又不要匪首出那大小姐,只討回丫鬟即可。
然而如今勢陡變。
匪首伏誅,朝廷竟另有文、武將在此。
那姓馬的小白臉,還是川軍來頭。
嗯,小白臉其實不白。
臉上一黑森森的殺氣,對姓鄭的小娘們兒卻說著謝救命、日后當報的話。
怎麼,這就混上了?
罷了,管他娘的呢,老子后頭要對鄭氏子做的事,也是為了邊鎮軍民,問心無愧。
文龍想到這里,計較已定,顴骨下橫一松。
他轉頭看到邊上的馬廄,大剌剌對馬祥麟道:“賢弟,寨子里可有馬車,讓黃大人他們坐,在下親自駕車護送。”
……
文龍一行的車馬遠去后,馬祥麟才驀然到釋放殆盡后的疲憊。
“把邱萬梁的人頭割下來,用石灰腌著,帶回石砫祭奠爹爹。”他吩咐屬下。
又對大半年來一直跟著自己潛伏匪窩的家丁道:“去讓三夫人將東西準備好,崔老公的人見到我們的信號,也就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是。”
不多時,家丁引著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婦人,來到馬祥麟跟前。
“三夫人將后院都料理干凈了嗎?”馬祥麟坐在石墩子上,瞇眼著往來的川兵清點歸順俘虜、收聚匪徒家眷的忙碌景象,語氣冷漠地向那婦人發問。
那婦人彎眉杏眼,嫵妍麗,有膩風流之態。
白皙的面頰和雙手上卻跡斑斑,目驚心。
婦人剜一眼對自己像往常一樣傲慢的馬祥麟,不屑地撇:“馬將軍不必再尊稱我一聲三夫人,我不過是個承蒙貴妃看得起的奴兒,將軍我琥珀就行。至于邱萬梁的后院,前頭兩位夫人,以及老邱的骨,我一個都沒留,包括我和老邱生的那個。”
馬祥麟聽到最后半句,才將目投到臉上。
在旁人看來,見多了迸場面的馬將軍,似乎也忍不住對那婦人表達訝異:你說起親手弄死自己不到周歲的娃娃,語調竟渾無異樣?
琥珀卻扭頭看著邱萬梁的腦袋被兵卒割下來,笑道:“恭喜馬將軍大仇得報。”
馬祥麟未再搭理,傾,忽地站起,往寨門方向走。
兩個錦衛緹騎,護著中間一人一馬進到匪寨中。
那人也只二十來歲,頭戴黑帽,白面無須,著絳紅曳撒,雪白的領兩側繡著麒麟紋樣。
馬祥麟迎上去,立于那人的馬前,拱手道:“胡公公。”
太監胡芳見馬祥麟沒有手來攙他的意思,嚨里幽幽哼了一聲,翻下馬。
又見馬祥麟也不跪拜,目中戾一閃,著不公不母的嗓音揶揄道:“喲,小馬將軍是嫌這地下水橫流,怕臟了戰袍?”
馬祥麟仍是膝蓋筆直,不卑不道:“昨夜確實一場惡戰,兄弟們尚未清掃干凈,污了公公的眼睛。”
胡芳斜睨他一眼:“小馬將軍太高看咱家了,咱家不過是給貴妃和崔老公跑的,哪有這麼講究。”
言罷,他徑直走到琥珀跟前,神態霎那間從鷙換了憐惜。
“琥珀,你這一回立了大功,也了大委屈,貴妃和干爹都惦記你吶。”
琥珀屈膝還禮,面無表地從肩膀上取下一個小包袱,雙手捧著給胡芳,道:“多謝貴妃和崔老公掛懷。這是邱萬梁的暗賬,我已核對過,錦五十匹,苧、紗羅各超過三百匹,絹八百余匹,銷贓后換的銀子,一部分存在江南六府的幾個錢莊,一部分運去了廣府。江南的錢契都在這里,廣府的那些,我尚未尋到,只聽說靠近被弗郎機人(指葡萄牙人)占的地方。”
琥珀本是鄭貴妃豢養在宮外的暗樁,直接大太監崔老公指派,因而報賬時,對胡芳這個崔老公的義子,并無毫卑之態,都是自稱“我”。
胡芳盯著。
縱使云鬢紛、滿面污,這番狼狽之態也遮不住芍藥般的姿容。
年輕的閹人一時心旌漾,去接手中的包袱時,故作無意地握住了的手。
琥珀如遭針扎,倏地回雙掌,包袱掉在了地上。
一旁的馬祥麟邁步上前,撿起包袱拍了拍,遞給胡芳道:“胡公公收好,旁的,什麼都沒有這包袱重要。”
胡芳泰然自若地一笑,沒有胡子的下,又問道:“對了,埋伏在附近的錦衛兄弟告訴咱家,有一小隊軍兵黎明時來過寨子,離開時卻多了一架馬車。是何人?”
“是遼東的一個邊將,文龍,兵部派他來南直隸和浙江接洽一些火事宜。不想遇到故人之子報求救,他就過來,把被邱萬梁擄掠的故人之妹帶走了,并一位被邱萬梁劫持的松江府推。”
“文龍?沒聽過。那推什麼?因何被劫?”
馬祥麟道:“黃尊素,今歲新科進士,因舉告吳江人沈同和舞弊,沈父找邱萬梁綁了他。”
“黃尊素……”胡芳面一變,“是這個人,雖在三甲,卻因舉告之事,讓圣上也留心了他,圣上看過此人的文章,本想留他在京師,一聽他是東林學派的,就轟到南直隸來了。小馬將軍,可惜咱家來遲一步,否則,灑家就會命人傳話給你,趁殺了這個黃尊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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