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爾菲的阿波羅神廟深悄然多了一株月桂樹。

　阿波羅猜想達芙妮會更喜歡居住過的那片向坡,但他無法忍那點距離。反正已經斷然決然地推開他，那他就如所指控的那樣，再蠻橫地滿足一次私。他倒是希能因為這個決定發怒,進而擺樹皮的桎梏,跳出來指責他——最初的哀慟過后，一種嶄新的憤怒在阿波羅的心中萌芽，讓他變得極度好斗,會因為最輕微的刺激產生破壞的沖。

　他咒罵厄斯，恨厄斯將達芙妮推到他邊又奪走。如果可以,他真想將厄斯的羽翼用銀箭釘住。但狡猾的神在那日后就銷聲匿跡。他也清楚，即便真的強拉著厄斯到宙斯面前對峙,占理的也是之神。畢竟是他先挑釁輕視厄斯的威能。

　于是阿波羅又怨恨促巧合的無形之手，為什麼讓勒托突發奇想，還偏偏讓第二個預言與忒提斯有關,否則也不會有海寧芙敢于帶達芙妮逃走。

　但他最憎惡的無疑是自己：恨自己被一廂愿的夢蒙蔽雙眼，沒能察覺異狀，以致在最關鍵的時刻出了紕；他自然也恨那慘痛至此，卻仍舊無法熄滅的火。

　還有些時候,他甚至連帶著惱恨起達芙妮維持到最后的緘默。

　初遇時明明大膽無畏,后來中金箭時也敢于質問他是否預見到塞墨勒的死。可為什麼到最后，反而只會那樣晦地表達不安與憂懼？

　“你不說出來，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阿波羅用指腹描摹月桂樹皮上細膩的紋路，力道隨話語加重,“你甚至不給我傾聽的機會。”

　月桂樹搖曳枝葉，像在回答,又像是無于衷。

　阿波羅闔上雙眼。一切憤恨都源于無能為力。這是降生以來,他第一次到這樣無助。

　已發生的事,即便是有多項權柄的宙斯與勒托之子也無力改變。

　縱然如此，無抒發的意宛如改道的河流，喪失了奔赴的目的地與河道后，依然一刻不停地奔涌，隨時會漫上堤岸將一切淹沒。于是就連怒氣都了宣泄的渠道。在他可笑地記恨著達芙妮的時候，阿波羅時不時會聽到的聲音，反駁他，寬他，詛咒他，原諒他。對，并沒有離開他，只是固執地不愿意讓他看見，有時還會賭氣不搭理他。但那也是有時候。

　噓，他又聽到了。

　阿波羅狂喜地睜開眼睛，宛如低語的樹葉婆娑聲隨簾幕掀開，失去匿的含義。月桂樹沉默地與他相對，在神廟最深的庭院里扎，穩健地散開枝椏。似乎又比他上一次看向的時候高了一些，顯然完全不介意汲取的是哪位神祇的力量，才得以蒙滋養。

　難道不該抗拒他到底，拒絕在德爾菲生長麼？！阿波羅又惱怒起來。

　既然如此，他就要令為德爾菲神廟的一部分、永久地與他聯系在一起：

　刻畫他外貌的神像畫像都要頭戴桂冠，直至所有人都知曉他鐘月桂，那翠綠的葉與淡黃的小花都恰到好地與他的金發相纏相；前來請求他指引的凡人在呈上供奉時，會遠遠地看見的綠影；編織詩篇贊他的詩人提及銀弓的勒托之子時，也必然要一同描繪他所護的圣樹。

　為此他必須讓自己的尊名傳播到大地的每個角落。

　于是阿波羅聆聽信徒的祈禱，他認真地、過于認真地履行上的職責，以瘟疫懲戒不義之人，以治愈的輝回應虔誠者，在千里之外用箭無虛發的銀弓佑護又或是帶走年人的生命，見證新城市的奠基與命名。唯有對于到德爾菲請求神諭的人，他鮮施舍恩澤。那當然是因為第二個預言尚未實現，第三個預言尚未降臨，他想謹慎行事，免得誤讀阿南刻鋪陳的紋樣。

　一切仿佛恢復正常。

　唯一的

　顯著變化是，勒托之子幾乎不再踏足奧林波斯，也不在眾神的歡宴上面，甚至不再和以前那樣頻繁地回德斯島。宙斯打發使者來問詢時，阿波羅總能找到理由：從日車登上天空，到月車越夜籠罩的大地，他有無窮無盡的事要做。

　然而填滿白晝與黑夜的事項越多，阿波羅的里巨大的喪失只有愈發猛烈。宛如心中蓄養了一頭怪，它從部啃噬它，咬出一個孔。大同小異的日日夜夜掉進去，被吞下時沒有發出一點響。而空照舊。

　再忙碌，阿波羅也沒有忘記與達芙妮共度時。

　阿爾忒彌斯闖進德爾菲神廟時，看到的便是那麼一副景象：

　金發青年靠坐在裹著華深紫織的樹下，微微仰頭。番紅花的面紗纏繞樹枝，隨早秋的清風舞。輕紗的下端玩鬧似地拂過他的眉眼，一會兒溫存地拂過他的鼻尖與，一會兒覆蓋他的面孔。他寧靜得異常，仿佛對現狀心滿意足，長久地一不。只有在面紗要被風徹底吹開的時候，他才會無比敏捷地出手抓住，而后一邊索著后的樹干，一邊埋怨般地喃喃自語幾句，聽不清，阿爾忒彌斯也不想聽。

　“你在干什麼？”狩獵神將新娘才會使用的橙紅面紗嚯地從他面上撥開。

　阿波羅遲滯了須臾，才眨了眨眼睛。他湛藍的眼睛映照著天，依然有種死水般的空。

　“你怎麼來了？”他向姐姐出友好的微笑。

　“你在干什麼？！”阿爾忒彌斯加重口氣。

　他理所當然地答道：“我承諾過會給準備最麗的嫁，現在終于準備妥當。很好奇，所以就提早讓穿上了。”

　阿爾忒彌斯將視線轉向月桂樹，輕輕嘆了口氣。而后，斬釘截鐵地說：“你追逐的寧芙已經不在了。”

　“不！沒有！”阿波羅厲聲否定。

　他驟然抬高音量，阿爾忒彌斯都被嚇了一跳。

　停頓須臾，阿波羅飽含溫地月桂樹，就好像挲人的后背：“別開玩笑了。達芙妮就在我們眼前，你這麼說，也會難過的。”

　“你——”阿爾忒彌斯語塞，看了看雙生子弟弟，又看了看盛裝的月桂樹。

　下一刻，布匹撕裂發出脆響。

　阿波羅跳起來，像頭守衛領地的獅子，飽含敵意地瞪視著阿爾忒彌斯。

　神扯下月桂樹不合的嫁，氣得一聲笑，沒有掩飾自己的失之。

　“阿波羅，看清楚，這只是一棵樹而已。”

　平實的話語像撲面而來的冰水。阿波羅的面變得慘白。他的眼神劇烈閃爍，握雙拳，有些打，如同一座瀕臨發的火山。

　阿爾忒彌斯將嫁往他上一拋，不忍地蹙眉，最后還是冷聲告誡：“繼續發瘋有失妥當，但那也是你的選擇。比起抓著妄想不放，你不如想清楚為何離開你。免得日后在同一個地方跌倒。”

　語畢，便離開了，仿佛無法忍在弟弟的神廟中多待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