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孟喜心頭一跳,陸老頭要死了?想問的很多,想起隊長家兩口子當年還能借十塊錢去給呦呦看病,衛孟喜終于還是讓他進了屋里,倒水。
房子那麼高那麼大那麼寬敞,比鄉政府還氣派,沙發那麼干凈那麼亮,比鄉政府里鄉長鄉書記坐的還要好,陸隊長張得直咽口水,哪里敢坐喲,只一個勁說“不用我不”。
衛孟喜也就不勉強,端來兩個小板凳,在他對面坐下。
原來,陸老頭這幾年一直好的,雖然中風過一次,但比中過兩次的陸老太好很多,還能下地呢,平時還能一天十幾卷旱煙呢,就是以前的自留地,也被他全種了旱煙,犒勞自己。
可問題就出在旱煙上,說是最近他老念叨口痛,半夜痛得睡不著,就是咳了幾十年的慢咳嗽,最近也有加重的趨勢,還咳出來了,三天前一大早,還沒下炕就咳出一大口,這才意識到事的嚴重,趕去鄉衛生院。
衛生院的大夫也拿不準,將他送到縣醫院,結果剛進去一會兒就昏倒了,后來醫生一查,說是肺上長了個瘤子。
而且很可能是惡的,癌癥。
剛醒來的陸老頭被這一嚇,人就了,連眼皮子都撐不開,咳嗽有氣無力,只會咳。后來醫生說已經是晚期了,開刀做手也沒用了,他這就徹底蔫了,好像連眼珠子都不會轉了一樣。
“醫生說最多還有半個月時間,我這就趕來通知你們。”隊長講了一大通,口干舌燥。
衛孟喜其實并不意外,上輩子的這時候,老頭子已經死了,也是肺癌,可能上輩子沒有廣梅和老五定期寄生活費,也沒有老大媳婦的盡心伺候,壽命就短一些吧。
相比較他曾經對自己和幾個孩子做的“好事”,衛孟喜沒覺得自己應該難過,但也不會高興,就很平淡的問:“那隊長今晚是住招待所還是……”
一點也不想讓菜花的人住自己家里。
“不了不了,消息帶到就行,下午運煤車要回鄉里我就一起走了,你們盡快回去一趟,你公爹這一輩子也不容易。”
衛孟喜不置可否,甚至眉頭都沒一下,只說送送他,給他裹了幾個干糧和罐頭,又給了三十塊路費,另外二十塊是償還當年借的,這就算還了。
在屋里坐了兩分鐘,衛孟喜想想還是去找老陸,不管怎麼說,他有權利知道。
正在畫圖紙的陸廣全,手下的筆“唰——”一聲,拉出長長的一筆,圖紙花了。
他想用橡皮一下,可橡皮剛拿起來,又放下,靜靜地坐了兩秒鐘,“我想回去一趟。”
“好,我們陪你。”
老頭子落得這樣的下場是他活該,不想再有牽扯,可對孩子們來說,這個人是他們爸爸的爸爸,回去送一程是應該的。
衛孟喜讓他先回去家里收東西,自己給學校打電話請假。
等東西收好,車子開到學校門口,拉著五個孩子上路,已經是下午兩點了。衛孟喜也知道這種時候應該通知廣梅和老五,但他倆現在都失聯了,想想老頭子這一輩子,年輕時候跟著人搶地主,放火燒地主房子,說他壞吧,是蔫壞蔫壞的。
以前還走了父親留給的唯一,多次否認,甚至還想賣給盜墓賊。
后來又撒潑耍賴想要訛他們錢,一點男人和父親爺爺的尊嚴都沒有,這什麼人呢?
可現在死到臨頭了,五個孩子居然沒一個在邊,就連他從小就偏疼的老大,也在丈人家不愿回來,還一口咬定他是在裝瘋賣傻他們回家……用石蘭土話說,這一個接他氣的都沒有,簡直是可悲可嘆!
一路上,孩子們們也都出奇的安靜,因為他們知道,爸爸就快要沒有爸爸了。
不管以前壞爺爺怎麼對他們,不去關懷,不去伺候,對長輩的病危表示一點該有的尊重,這是基本的教養。
孩子們不敢說話,老陸雖然開著車,但思緒也不知道飄到了哪里,明明眼前的景如此悉,是他上中學時走過無數次的道路。
那時候啊,雖然沒有小汽車,但不乏自行車牛車驢車拖拉機……三十公里一個單邊,他每個星期都要走兩趟,基本上周五放學就腳,健步如飛也要走到夜里才能到家,而家里,沒有給他留任何吃的。
菜花只有他一個高中生,他不知道別人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他們需不需要為了一個周末回家干活而長途跋涉六十公里,他只知道,現在自己也是當父親的,自己的四個孩子,他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哪怕只有四五公里,他也要開車送騎車送走路陪,因為他怕孩子被欺負,怕男孩子調皮,怕馬路上的大貨車,怕一切未知的不可控的危險。
因為他知道,他的孩子還遠沒長大到能保護自己的程度。
這麼想著,他的鼻子就有點酸。
衛孟喜看見,假裝要停車上廁所,等他下去,自己換過去開車。心說,這種時候就別逞強了。
很快,下午六點,車子到達朝縣人民醫院門口,衛孟喜讓他先帶孩子上去,自己去找地方停車。這年代車子本來不算多,但這里是醫院,來看病的探病的上班的,倆的三的四的在一起,毫無秩序可言,還真不好找。
等把車子停好,再去護士臺問到床號上去的時候,病房門是關著的,五個wifi信號依次坐在門口。
母子幾個都在看著病房門發呆,里頭也很安靜,偶爾能聽到幾聲聲嘶力竭的咳嗽,然后是出氣多進氣的呼吸聲,衛孟喜剛上來就向醫生了解過,陸老頭的肺癌已經到了晚期,全多衰竭,能支撐到現在才來醫院,不是歸功于他的吃苦耐勞和能忍,而是……對醫院的不信任。
他總覺著,自己攢了一輩子的錢會打水漂,就怪老太婆那兩次中風,前后花他的積蓄,當初他不想治療的,是廣梅著他出錢,現在倒好,在家天天跟他斗心眼子,把他氣得肝兒疼。
所以,醫院在他心目中,就是“一點好事不做專門騙錢”的存在,他的不舒服其實兩年前就有了,只是抱著不想“便宜”醫院的想法,一直憋著。
這不,憋到大口咳的時候,就已經是晚期了。
衛孟喜都不知道該說啥了,了孩子們上的服,還單薄,早上出門的時候金水市還是大晴天,誰知這邊卻在下雨。
可不想孩子凍冒,“我帶你們進去跟爺爺打聲招呼,說兩句話,就送你們回舅公家,怎麼樣?”
“好。”
才剛要敲,門就開了,老陸顯然是聽見說話了,指指病床,“去吧。”
此時的陸老頭,哪還有當年的風?頭發不剩幾,形瘦小得仿佛被榨干的油渣,臉寡黃,干焦,角還有一點沒干凈的跡,躺在病床上微微掀開眼皮子。
咕嚕咕嚕從里出幾個字,可惜大家誰也聽不懂,三個孩害怕,拽住媽媽的服。
衛孟喜于是就把們護在后,代們說話,也不稱呼:“我帶孩子們來看你了,你好好養病吧。”
“咕嚕咕嚕……”里除了有怪聲,還有怪味。
衛東寶倒沒那麼怕,他們看著這個一團的“油渣”,實在是很難跟以前不就踹他們,罵他們“白眼狼吃白飯”的壞爺爺對上。
十五歲的他們,蠕幾下,也不出“爺爺”兩個字。
陸老頭的呼吸好像更急促了,他想抬手,但抬不起來,只能緩慢的眼珠子,似乎是在分辨病房里的是些什麼人,他最看重的老大來了沒,一定是來了,可他怎麼看不見呢?
病房里這濃重的腥味原來是從他里發出來的,衛孟喜也有點反胃,“好好休息吧,大哥和廣梅老五我們會聯系他們,讓他們盡快趕回來。”
聽見兒的名字,老頭的眼皮又再次掀開一點點,微不可見的點點頭,衛孟喜就帶著孩子出去了。
回到車上,衛小陸忽然嘆口氣,開口說了今天出門以來的第二句話:“媽媽,你和爸爸一定要好好的,不能生病。”
衛孟喜苦笑,世界上哪有不會生病的人呢?都是吃五谷雜糧的,都會生老病死,上輩子已經活到生無可隨時想死的狀態了,因為這世界上就沒有任何值得留的人了。
可現在不一樣,有人有兒有朋友,貪念太多,就是閻王要抓,也要逆天改命的!
“不過,萬一,我是說萬一啊,假如哪一天你跟爸爸生病了,我肯定會一直一直陪著你們,拉著你們手,給你們換尿布,給你們喂水,護士姐姐打針的時候我一定會告訴輕點兒……”說著說著,倒把自己說哭了。
一哭,大的四個也開始鼻子,紛紛看向窗外。
衛孟喜的心也開始一一的疼,對于生重病的人來說,將死的時候其實是知道自己將死的,醫生護士和家屬的“善意的謊言”本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他們畏懼死亡,想要掙扎,想要求得最后一線生機……可當都徒勞無功的時候,唯有陪伴能減輕他們對即將到來的死亡的畏懼。
哪怕是握著他的手,讓他不要一個人孤零零的面對緩慢到來的死亡,其實也是一種重要的臨終關懷。
衛孟喜不由得想到了安樂死,是非常贊的。上輩子見過很多治不好的患兒,在最后幾天日子里,媽媽也放棄讓他們挨幾刀罪了,于是就會幫他們好好洗個澡,扎個頭發(如果還有的話),換上新服,擺上他們最喜歡的玩和零食,就這樣慢慢的陪著,盡量讓他們勇敢一點。
相比那些不顧一切搶救,又是切管管穿刺的,最后帶著一機“滴滴”聲離開的,衛孟喜覺得陪伴著安然離開,也是對生命最后的尊重。
以后走到那一天的話,想干干凈凈有尊嚴的在自己喜歡的地方離開,而不是躺在病床上渾滿管子大小便失,覺著自己到了六十歲就可以把這個要求提出來了。
就是不知道,這五個孩子會不會答應。
想著,很快來到孟金堂家,老人家很意外他們怎麼突然來了,再一看孩子們個個了小兔子眼睛,一問才知道是陸老頭不行了。
他只是輕輕的“嗯”一聲,就忙去給孩子們張羅吃喝,還要去收拾房間。
衛孟喜想了想,不打算在這邊住宿,主要是現在大的已經初三了,課程十分張,在這邊多耽擱一天,學習進度就要差上一截,再何況他們在這里也幫不上什麼忙。
“不用忙活了舅舅,我們就是來看看您,待會兒就走,說不定……過不了幾天還要來的,到時候再來叨擾您。”
孟金堂一想也是,“孩子上學要,那你們別耽擱了,趁天還沒黑。”
衛孟喜留下孩子,又轉回醫院去問老陸,聽說他想留在這邊,于是也就不耽擱,把車子留給他,自己帶著孩子們坐夜火車回家。
有車子,他明天還得去老家把陸老太接來,還要去老大丈人家他們一家子,以及廣梅老五……他這個老三,要忙的事還多呢。
衛孟喜自然也不會假惺惺說留下幫忙,覺得自己孩子的學習更重要。
接下來幾天,母子幾個都蔫蔫的,其實大家都有心理準備,就是等著那個電話而已。就連一貫胃口很好的衛東,也連續幾天沒怎麼好好吃東西,寶更慘,已經連續一個星期便了。
衛孟喜這幾天也沒心思忙飯店的事,自己失眠要喝中藥,寶的便也得吃點通便的,家里的藥罐子就沒停過,大家伙從他們家門口經過,都說怎麼有子藥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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