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變天了。
應當說, 天很早就開始悄悄變了。浮云先是如如絮,悄無聲息堆積重疊, 而后在一夕之間遮天蔽日。
大部分人意識到的時候, 已經是天幕永沉,雷霆萬鈞,大雨蓋地, 落為定局。
一場大雨,幾家歡喜幾家愁。
有人抬頭用接、用舌頭吮落在臉上的雨水;有人往窯里、罐里蓄水、修固麥隴;有人藏起從家渠里舍命盜的水、傾到泥沙翻滾的渾中;有人赤著上騎在墻上用麥草和夯土修固城墻;有人在鋪子里掛上險些積灰的箬笠斗篷;還有人為大旱結束即將跌價的糧食倉跌足嘆息……
大將軍李延照的府中,只對朝事略知一二的李延照子用手接著屋檐上滴滴落下的水, 興嚷“爹, 渭水要漲了, 糧食能運了,要打仗了!”
李延照大笑:“兵者國之大事,道天地將法都要算,你這雨生戰,可是犯了冒進的大忌。”
父子嬉笑之聲雜在雨里,而只隔大將軍府三條街,廷尉寺前的景象卻可謂愁云慘霧。
恒王齊漸的車馬停在一偏僻巷尾。
此刻他掀著車簾, 與一皂小吏小聲說話。
“不行。”小吏與他說。
齊漸急了:“見一見都不行?”
“都是侯爵王爵,最小的也是關侯, 開了一個口, 你進了別人也想進,讓你進不要別人進,豈不是得罪人?寺卿一口咬死,誰來也不行。”
齊漸鐵青臉摔下簾子, 不過片刻, 又卷起來:“真就傳個消息也不行?這還有王法嗎?”
小吏臉苦得都要哭出來, 抹把臉上水:“殿下,廷尉寺現在是好大一個靶子,都等著抓錯,我的祖宗……這、真不敢吶。”
齊漸從簾幕往外窺視,看見詔獄外頭還有些行跡可疑的人。“我就奇怪了。就……就沒有三四個……四五個……貴人一起向丞相……向皇上說上些話的?”
酎金之案牽涉之廣令人咋舌——這麼大陣仗,這麼多貴人獄,按理說應當早就鬧得天翻地覆,奇怪的是這些叱咤風云貴極一時的王侯此刻竟像是圈里的豬玀,這麼小小的一方詔獄就將能將他們都牢牢困死,真正是謬之極也!
“噯,要行早行了,保不住人心不齊。”小吏嘆口氣:“這罪不大,不會牽連族人。有人不得早點定罪呢,正好推恩分爵分產。”
齊漸著霖雨脈脈的天際想,也不盡然因此,從先帝開始、再到當今,已歷將近二十年,有力反抗的諸侯王都已被慢慢減除。
頻王、章華長公主、燕王、吳王、豫章王……事到如今才回過神的人,已經太晚太晚了。
開國以來天子與王侯有商有量、互為制衡之道已被徹底打破,開始向一方獨大、完全不可控的局面。
齊漸是本朝新貴,頗得圣寵,故而未卷這次酎金案。然而想明了此節后,卻覺亡齒寒,如臨深淵,手指不可抑制的抖起來。
“殿下、殿下?”小吏喚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那……他還活著嗎?這總可以問吧?”
“都好好的,好吃好喝養著。又不是人人都是章華李蠻夫那等白戶白,寺卿哪敢輕易過刑。”
提起李弈,齊漸想到了吳若阿去求皇后得到的答復。
雖他不想走這條路,眼下卻似乎只能走這條路。
“那……李弈怎麼樣了?”
提起這個,小吏臉上立刻生萬分:“說起那李蠻夫,詔獄就沒見過這樣的人。雖出低賤,卻是個骨頭,他是個人,蛆蟲就在里爬,也不知活著有什麼趣。我要是他早就咬舌頭死了,死也比這樣活著好。”
“認罪了嗎?”
“沒有。也奇,他那些牽涉獄的部下,前些日子打死了幾個了,都一個字都問不出來。”
“你想法子,千萬別他死了。”
“死不了,這不酎金案一來寺卿哪兒顧得上他。他外面還有人,暗里送了傷藥,只大夫還進不來。”
齊漸咦了一聲,“偏偏他運氣這麼好,趕上幾百年也趕不上的酎金案?”比心快,他說完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個萬萬不敢設想的可能浮現在心頭。
這次酎金案數以百計王侯或王侯之子獄,演變大出人意料。
他也私下里和老泰山文昌侯議論。
一來,確實是打仗缺錢了;二來,進一步打諸侯;三來,廷尉寺從前都掌控在皇帝手里,一夕張紹被查,落丞相手中。酎金案把廷尉寺架在了火上,讓丞相一系明里暗里得罪了不人——許多從前不同意組建尚書臺的人已倒戈,比如他的老泰山文昌侯。
“鄭家兄弟,唉……事不足,敗事有余。”文昌侯如此評價。
此時,齊漸開始思索是否還有第四重原因。
“不可能,那是謀反之罪啊。”
謀反這樣的罪,就算莫須有,也足夠李弈夷三族了。
先太皇太后的母族張氏被陷以謀反,沒有鐵證,照樣殺得干干凈凈。
齊漸只覺這事邪門至極,小聲嘀咕著,放下車簾,打發了小吏,對馭者說。
“去舞長公主府。”
車轍軋過道上泥水,緩緩駛離凄風慘雨的詔獄。
舞長公主的府邸在華恩坊。
作為先帝最寵的嫡,今上的親妹妹,這座長公主府館臺砌,樓閣連甍,奇山碧水薜荔扶疏,珍禽異閑散庭中,齊漸看了都忍不住流連觀賞。
齊湄在池畔釣魚。
雨還在下,水面激起千點漣漪,的魚線如一縷雨。
池畔撐著華蓋,池中開著菡萏,靠著池邊停泊一艘船,其上煙火裊裊烹制茶水甜湯,從池里新鮮撈出來的烏菱,很快就被清洗干干凈凈,帶著荷香堆在盤中。
“你來了,坐。”
齊湄的俏只給皇帝,是不會對他假以辭的,也從不對兄長,說話時眼睛還盯著魚線。
齊漸心里有事,看釣了半日,總不見收線。
“學姜太公啊?”他隨口問。
“太公釣魚是愿者上鉤。我釣魚是不愿有魚上鉤。”齊湄接過侍剝得干干凈凈小小巧巧的烏菱,沒有,隨手拋在了池中,驚散游魚。“釣上魚,就沒有釣魚的趣味了。”
齊漸心中暗道閑,悶得都有些怪脾氣。
“有話和你說,你把邊的人散一散。”
“散什麼,我這里沒有外人。”
齊漸著池面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真打算把李弈往死里整啊?”
齊湄挑起眉梢:“不然呢?”
“你別再鬧了。”齊漸神漸漸肅穆:“你以為你只想弄死李弈,你那丞相舅舅趁你的機會,還有別的意思……這里頭的水太渾了,你才多大就敢摻和。”
齊湄轉頭看他,彎著眼睛,嫣然一笑:“孤想李弈死,我舅舅也想李弈死,你那連襟的臨淄王他們家也想李弈死。皇兄不是常說一句話麼,‘志趣相投,一拍即合,就如涇渭之水,清濁同舉并東流,不用分這麼多你我’。”
齊漸見一派天真姿態,怒氣漸起,越說越急,“你學也學不像樣。臨淄王派了這麼多人來東宮,寶還押在太子上,他幫你是想掃除李弈一家獨大,現在禍水波及到了東宮,他兒子鋃鐺獄,你猜他現在怎麼看你?還有你那丞相舅舅,他的心思就更大了,他矛頭指的可不簡簡單單是皇后和太子,而是尚書臺。你以為你這些花樣瞞得過誰,酎金案還看不明白?別招皇兄騰出手來,親自收拾你。”
齊湄一張玉面漸漸沉,拾起雪白烏菱咬下一口,慢慢咀嚼了。
“其他人想干什麼,我不想明白,也不用明白,我只想要他死。我去牢里勸他了,他不肯死。你不如使一刺客殺之,皇嫂和侄兒也免被牽連,皇兄也會心里謝你。”
齊漸被話里的寒意驚到,怔怔良久,問:“你究竟為什麼非要置他于死地?”
齊湄垂下眼睫,著手中被咬了一個小小缺口的烏菱。
“你作王孫所求為何?就為了綾羅綢緞、食甘?不會吧。”
隨手又將烏菱拋到了池塘里,“咚”的一聲。
“你們、他們,奔忙一場,不就是為了所者得,所惡者除。若我而不得,所惡者不除,從此往后,還由得這人從此在我眼皮子底下高厚祿,呼風喚雨。我這長公主,不如讓給你做?”
……
雨還在下。
劉壁的死訊也是在這場雨里,被滕白駒通報給李弈的。
滕白駒任職于廷尉寺,是朱恂多年好友,前些日子不敢太張揚,這兩天才敢上門來。
“三天前寺正親自過的刑,沒熬過去,昨晚死了。”他為掩人耳目一皂,低聲通報給他:“放心,什麼也沒說。”
只見牢里一不的“人”怔愕一瞬,抬起頭來。
他已面目全非,眼眶還是在哀慟之下紅了,與報喪的滕白駒雙目相對,張開抖,不發一言。
劉壁在章華長公主還在的時候就是他的親衛。
章華除國以后他本可跟著王安在郡兵中任校尉、卻鐵了心要跟著被章華士族排的自己,多年沒有擢升,軍餉到不能養家糊口,他卻毫無怨言。
他被朱恪設計困住的時候,也是劉壁違抗軍令逃出軍營,去找的朱晏亭。
劉壁跟了他十年。
好不容易熬出頭了,被他帶到長安。
打仗、升,封軍爵,去年還在長安置了一座宅子,要把娘從章華接過來。今年年節的時候,還說要娶門媳婦、生個娃。
大好年華的三十兒郎,沒有馬革裹尸戰死沙場,窩窩囊囊的死在這個鬼地方,死在包藏禍心小人的刑訊里。
李弈神怔怔的,低頭咬著手指,將腫指節塞口里,牙關含著,直至不知是口里還是指上的從角流出來。
他依舊沉默得像是一樽鐵人。
“朱公悄悄收殮尸首了,要給他好好安葬。”
滕白駒見他久久不言,唯恐時間太長敗行跡,長嘆一聲道:“將軍節哀……待有遭一日沉冤得雪……再還他公道。”
轉走,李弈忽出聲住了他“先生”。
他嗓像著碎粒鐵砂,沙啞道:“不要……告訴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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