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國四戰之地, 據燕山草場,據泗水之上的敖倉關, 離只有四百里。
一旦反叛發兵, 順丹河而下,晝夜可至河郡。
輜重順丹河走,十分容易便可陳兵威脅。
開國之初, 太|祖甫平定天下,燕代民心不附,民又眾, 富庶繁華不下關中, 那時諸侯率地而降, 太|祖大喜,因封代王,以代人治代地。
后代王反叛,太|祖誅之,又封了齊姓王,劃大片燕山草場,置豫章國。
到先帝推恩諸侯, 削藩國,豫章這塊寶地便一直是齊凌的心腹之患。
如一把高懸頂的利劍, 不知何時會扎下來。
豫章一日不拔, 諸王就會坐地顧盼,心生二意。
很早之前,就有一種大不敬的傳言不脛而走,認為豫章會出不世豪杰, 改易天下。
也有人為君王計, 衷心陳言, 說穩住豫章王是扼天下咽以平諸王的關要,否則將有一場惡戰,關中四野將為戰火燒灼。
不管是哪一種猜測,理豫章這個難題,都是繞不過一番龍戰于野的昏天惡戰。
沒有人想到,它會終結于一場家常一樣的談話。
……
宣室殿。
齊凌正在提筆慢慢練字,他的字算不得好看,飛揚橫肆,力紙背,時常一筆就拉到絹紙外,狼毫墨點斜飛,一任豪寫過后,幾案每每需要宮人仔細個半日。
趙睿也在。
外無一人。
短短時間,這樣的談已經是第三次。
自從南夫人出事以后,李延照圣寵明顯有些淡薄,這次平叛雖派去給蔣旭作副,撈了個關侯,卻遠遠不如趙睿先登|破雒城的名氣大揚,前陪侍的時間也大大減。
眼可見的,趙睿開始嶄頭角。
靠著這次平叛中明里暗里出的力,擔任護軍將軍,統領衛——這個位置不是皇帝親信中的親信,絕對做不到。
此刻,趙睿稟報道——
“豫章王已伏誅,豫章王攜來景陵邑的人一個也沒有留下,盡數誅殺。”
短短幾句話,暗含霹靂驚雷滾,但凡傳出去一點,都是天下震驚、萬人改命的大事。
天昏暗,雁足煌煌。
燈耀皇帝眉心,使他眉目之間有些沉之氣。
齊凌只手負在后,筆走龍蛇,緩緩道。
“對外托稱在景陵邑病篤,以憂薨,過幾日,等豫章國幾個吏收押的消息出來,你們就把消息放出去。”
“諾。”
一陣安靜,唯余筆端走過紙面的聲音。
“他死前說了什麼。”
“鄙之言。”
齊凌筆下一頓,微笑道:“你如實的說,一字一句的說,朕都要聽見。”
趙睿面難,見他神堅決,只得開口,仍略去了其中鄙之語,只擇要:“……他、他說陛下生母葬禮行誅殺事……悖德悖禮,悖人倫而行……危急時許諾無咎,降后又殺,殺人無名,刻薄寡恩……”
齊凌手腕仍舊緩緩運筆,筆端不凝不,正落下最后一點,寫完了一個“德”字。
這字四四方方、端正敦厚,而他的筆鋒凌厲張揚,著有些怪。
他便端詳著,沒有再落筆。
趙睿忙道:“賊寇強弩之末,狗急跳墻而已,我派去豫章的人查出,豫章軍隊逾制,養軍隊,還鑄了私兵,武庫修得比武庫還要大,已有謀反之實,早就夠誅他全家。他日狼煙再起,又是一場伏尸百萬,陛下殺一人而赦一國,已是寬仁。”
然而盡管他舌燦蓮花,再怎麼說,也繞不過“生母葬禮誅殺,降又反復”的污點。
齊凌不作聲,只將筆蘸墨另起了一行。
趙睿似忽然還想到什麼的,說:“豫章王死前,著‘阿掩’去的,似乎是王后的名字。”
這句話,倒是讓他怔了一下。
謝掩父母早亡,是鄭氏的表親,太后從小就接到邊來,許配給了豫章王齊良弼。
在他時,曾經親眼見過小黃門捧著一筐芙蓉花,一溜小跑未央宮。
豫章國都城宜春,又芙蓉城。
那時隸屬東宮的太子洗馬鄭思危見狀,說:“這位殿下在軍中慣了,是個大老,不送金花,不送玉花,送這些草木。那見慣了富貴的謝家郎瞧得上這個?”
然而謝掩發頂新鮮葳蕤的芙蓉花,戴了整整一季。
芙蓉城的花期就在發頂開了又凋。
……
他這位叔叔魯莽一生,誠如燕王所言,“駑馬棧豆”,終應了讖言,“死于一刀斧手”。
齊凌沉思良久,忽有一不知何生來的寒意,冷笑道:“此子為人臣不忠,作下之臣反忠,一輩子因小失大,見利忘義,拾小義、忘大義,恥作齊家子孫。”
趙睿遂問:“陛下,豫章王有姬妾三人,五子一,最大的世子齊潤,最小的兒子八個月。孫輩有兩個,其中有一個是世子齊潤和先太后侄、長亭侯鄭安之鄭渥丹生的,是一,名弄玉。除了以外,全家置?”
齊凌沒有立即答話。
趙睿也等著,繃,有些張。
豫章王已死,如何定罪,家中上百口人的命,全在皇帝一念之間。
他剛剛將豫章王死前咒罵君上的話稟上去,皇帝雖面上不顯,定也在盛怒之中。
趙睿刻意在說完咒罵以后,再問這件事,心中是希能夷豫章王族,如此便又一場功勞財富可以瓜分——豫章國富庶,王族的流油。
齊凌怎能不知道他心頭的小盤算。
他角噙著笑,道:“朕若趕盡殺絕,臨淄、淮安、梁、景、諸王必集而反,殺不得。”
“世子齊潤弱,早被嚇破了膽,殺他如同宰。豫章四戰之地,據燕山草場和敖倉關,不可再托于人,除此兩地之外,余下不過兩郡大小。
他頓了一頓,又道:“朕既誅他,就給他病薨的面,以諸侯禮下葬。依先帝推恩之令,令他五子分國而治,一人不過半個郡守。往后到了太子那里,齊良弼的子孫不過是縣鄉之豪罷了,豈能為患?至于王后,就讓去兒子的封地,做個王太后頤養天年吧。”
說罷,撂下了筆。
被撂下的力道太沉,那支狼毫在桌上滾了幾圈,又掉到地上。
趙睿輕輕吐出一口氣:“諾。”
……
眾人都察覺,皇帝近來不管是說什麼,都很喜歡提一兩句太子,似乎是為了圓他登基四年才有嫡子的心念。
一個正當壯年的皇帝,說話常帶太子,怎樣聽來都很怪異。
曹舒為了討他歡喜,也常常提起太子殿下。
這日湊巧,就在皇帝結束了和趙睿關于豫章王的談之后,曹舒來了,稟告道:“今日豫章王后進宮來賀皇后,正在椒房殿。母帶著太子殿下也在。”
齊凌當即道:“擺駕。”
他趕到椒房殿的時候,看見了極為奇異的一幕——
謝掩正抱著太子。
時下正是芙蓉開花的季節,頭頂上點了一朵絹一樣溫的芙蓉花,白花瓣,花巔微紅,藏在白玉步搖搖曳的清影之下。
豫章王后王館雖已暗中被封,不許任何人出去,但是為了在肅清余孽之前穩住王后,理由是所有王館都一樣不許再出。
可其他王館賀太子都允了。
豫章王后懇求在羽林軍的監視下進宮賀太子也是理之中的事,倘若不允,必令豫章起疑,還有幾個重未羈押,不能驚。
會秋正好,皇后在滄池園囿之側見。
明知力如游,皇后就在一臂之隔,周遭還有不黃門宮娥,太子安全無需擔憂,齊凌見此形,仍舊到呼吸為之一滯。
謝掩雙臂攏著太子,一掌輕托他背脊,手法嫻,著小太子在下被照出玉一樣質地的雪白臉蛋,和他烏丸一樣的眼睛。對皇后道:“眉和下長得像陛下,眼睛和像殿下,真是個玉山一樣的小郎君。”
小太子未足兩個月大,然神態嫻靜,一副怎樣也不生氣的好脾氣,竟然著咯咯一笑。
齊凌往他憨態,嘆了口氣。
此時,朱晏亭看見了不遠佇立的皇帝,起行禮,豫章王后也忙向母等轉了小太子,轉過頭來行禮。
齊凌令人將太子帶下去,又對朱晏亭道:“雖見暖,風也大,阿姊莫在風里久坐,不如與王后上臨滄臺去,晚些也方便行宴。”
皇后微笑著應諾。
因要見宗室命婦,接賀拜,皇后臨盆之后并無多時日修養,素來逞強好勝,亦不愿落下憔悴之態,不肯臥床休養,很快就珠翠加頂,錦繡加,只是畢竟損,比未生產時清減了些。
今日見氣漸好,齊凌微松了方才起就鎖的眉頭,了座,就握袖下有些冰涼的手。
朱晏亭明顯的察覺他今天有些怪異,手掌也熱的嚇人,轉頭細細看了一眼,沒有瞧出端倪。
豫章王后忙辭道:“妾今日進宮只為了見一見太子殿下,奉上賀禮……陛下切勿以賓客禮待,妾坐立難安。”
皇帝也未強留,二人不冷不熱的寒暄了幾句,王后道:“如今西北平,天下歸心,妾已來長安兩載……如今天又將寒,妾夫年歲漸長,冬日常害風寒,未有人朝夕一渥衾被……妾冒昧向陛下請辭,實在思念我兩個子。”
說到此,中已有哽咽之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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