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尚早, 朱晏亭垂首打量送來的文書,形微斜, 眼睫垂著, 發上綰的赤金鸞華勝銜了一顆熠熠發亮的明珠。
玉藻臺送信來的監又附過去,小聲又說了一句話:“蘭林殿剛剛來的消息,謝夫人也去了上林苑。”
朱晏亭敲擊在書卷上的手, 微微一頓。
謝白真,豫章王王后謝掩的胞妹,瑯玡時替別人出頭, 掌摑朱令月, 曾經過懲罰。的姐夫聽說還在大宴時為了和齊凌起過沖突。
“陛下請去的?”
“宣室殿這幾日從未下過召見的諭旨。”
朱晏亭面一沉, 正發作,話到邊,忽而又覺得蹊蹺。
不請而出未央宮,到建章宮,臨上林苑,面君前。如此□□犯宮規的行為,謝白真雖莽撞, 似乎也不做出來。
沉片刻,忽然道:“去查查, 是不是豫章王也在上林苑。”
不一會兒, 準確的消息就傳了回來——原來是這日皇帝在上林苑昆明觀狩獵,豫章王世子齊潤也在伴駕之列,除了齊潤,他的母親豫章王后謝掩也來了。
謝掩以思念胞妹為由, 專門派人去長樂宮, 向太后請旨求見謝夫人, 太后恩準。
長樂宮喚去了謝白真,又將送去了上林苑,直接下的太后懿旨,未過玉藻臺。
因此玉藻臺并不知曉,只道謝白真犯了宮規,便來回稟皇后,請求發落。
聽完了這個過程,朱晏亭只覺腦仁一陣陣生疼,不由自主去按。
這個事說大也不大、甚至算得上蒜皮的小事,可就是這樣的瑣碎小事,亦是各種關系盤糾纏,如波瀾浩瀚的水底,各種暗流涌到一偶然掀起的小水花。
不起眼,又很真實。
首先玉藻臺的消息傳來就沒頭沒尾的,極迷,聯系謝白真之前在瑯玡的表現,很像是做得出這種魯莽行為的人。
再加上這些日子,皇帝刻意回避了兩個月,諸夫人都蠢蠢,按理聽到這樣不顧宮規藐視皇后惡意爭寵的消息,定會然大怒。
若不是在怒中存了一念,讓監去查清楚,此刻請回謝夫人的旨意恐怕已經在路上,當著豫章王后、王世子的面,丟人不說,還會坐實兩宮不睦的傳聞。
這些也就罷了,此事最惡心的地方在于,一旦皇帝有意回避后宮,這樣的活就不便參與,而謝白真卻可以明晃晃依靠家族的關系越過去上林苑伴駕,做的如此扎眼,明明白白的欺負皇后是個無母家依傍的孤。
朱晏亭冷笑連連,口微微起伏,抑下心頭煩悶翻倒之。
按著椅扶站起來,下了兩道旨意。
“玉藻臺三卿衛尉司馬昂、府樓安、太仆顧仰疏忽大意,罰俸一月。”
“擺駕,去上林苑。”
……
還是用飧食的時間,天黑得晚,朱晏亭從復道乘坐輿到建章宮的時候,紅彤彤一將落之日還懸在昆明觀的樓臺之畔。
先朝在渭水之起上林苑,作阿房宮,本朝幾代皇帝或多或都有修葺擴張,歷孝昭、孝簡兩代,國力漸長,府庫充盈。今上年繼位,喜好宏廣,去年掘昆明池,作昆明觀,水波浩,可容數十樓船白浪翻波,昆明池畔林沼錯落,奇珍異徜徉期間,景開闊,蔚為大觀。
“陛下今日獵得一頭羆,正在昆明臺上分賜羆給王后、世子、使節、諸位將軍們。”
曹舒早接到皇后要來的消息,先行稟報了齊凌,又派人來向皇后先通報在場都有哪些人,除了豫章王后母子之外,還有宗正卿齊茂,樓蘭太子,大將軍李延照,羽林郎諸都尉等。
朱晏亭下輦步行,繞階上昆明觀。
昆明觀共有“渭、東門、清衡”三臺,并“麟趾”一殿。
宴飲設在麟趾殿,朱晏亭才到殿外,就聞到殿百合香和酒香里夾雜著一類的和腥氣,迎面看到大殿中匍匐一頭約莫壯年男子高的玄巨羆,已被剃去了,熊頭對著殿外,雙目大睜,張著,雪齒森森。
便是那頭令齊凌引以為豪的獵。
朱晏亭進門的時候,正聽到齊凌的聲音,向金發碧眼的樓蘭王子夸耀:“你們的王后能打獵嗎?可有朕的皇后擅騎?曹舒,把上次皇后在瑯玡獵的青狐裘拿出來給他賞鑒賞鑒——”
隨監唱聲,皇帝的聲音奇怪的中止了。
滿殿之人皆靜默行禮,歌舞歇止,舞仆倒,從中分開一條道路來,出上首位的皇帝,以及離圣駕最近的右側臨淄王后和謝夫人,和左側兩位世子。
此時另外四人皆離席行禮,齊凌含笑看,眉眼映殿中輝,眼睛格外亮,表如常。
“皇后來了,來,過來坐。”
地磚上有厚毯,料走過窸窸窣窣,殿堂又是熱鬧又是寂靜。
朱晏亭慢慢穿過大殿,余瞥見了坐在李延照還坐著李弈,服比尋常羽林郎華,似有進封。
又見謝白真著了胡服,襯出窈窕形,纖纖細腰,不盈一握,上一濃烈的脂味,下如玉盞,上胭脂格外鮮艷。
朱晏亭朱晏亭掃了一眼,從跟前走到齊凌畔落座,眾人方重新歸席。
“皇后怎麼來了?”
齊凌與說話,語氣還是同這兩月一樣,唯見客氣禮敬,著冷淡疏離。
“陛下,那狐裘還取不取?”曹舒諾諾的問。
被齊凌嚴厲一聲呵斥:“去。”他一臉愕然,灰頭土臉彎著腰下去了。
朱晏亭慢慢端坐他側,抬起雙目,凝著獵:“妾聽說陛下獵了一頭巨羆,妾好奇不已,特來一觀。果然威武,比云澤的羆還要大。”
宮娥已斟好了酒,執起玉爵,微微垂首,爵舉畔,廣袖在前,輕輕道:“敬陛下。”
湘楚多川澤瘴疬,叢林茂,云澤之虎羆勇猛天下皆知,古楚國便是楚王的獵場,常出讓天下震驚的奇珍異。
朱晏亭是楚地人,所言能使人信服,又是皇后,是眾人爭相結的對象,諸人聞此莫不相應,夸贊之辭接踵而至,大殿重又熱鬧起來。
謝白真低頭自顧喝酒,悶悶不樂。本在姐姐幫助下,趁帝后離心,博得寵。見天已晚,料齊凌必留宿上林苑,本多勸幾盞酒,趁皇帝喝醉也懇求留下。未曾想主意剛打好,君前三尺都沒能靠近,就橫生這個枝節,貝齒暗咬,面若雨。
豫章王后倒是不疾不徐,一張滿月面龐上帶著喜可掬的笑,傾過去,和朱晏亭笑語頻頻,仿佛非常歡迎的到來。
“妾慕皇后殿下久矣,妾總嘆無福,只得六月在未央前殿驚鴻一瞥,今日本以為陛下不示寶于人前,終還是有運,仰承陛下天威,妾也能親近殿下了。敬殿下一杯,殿下千秋未央,長樂無極。”
朱晏亭微微含笑,回答道:“姑母是長輩,豈能你的禮,該我敬你。”施施然舉盞仰脖而下。
“聽聞殿下不僅國天香,也甚擅騎騎,今日妾的妹妹著胡服來,苑上馬,我還責班門弄斧”王后滿面春風:“是我責得不對,殿下母儀天下,是天下子典范,為仆為妾,跟著殿下學是應當之事。”
三言兩語輕描淡寫的弱化了謝白真胡服爭寵之實,變了“效仿皇后”的容懿之舉。
朱晏亭先是靜靜聽著,一不瞧著,目里重重疊疊都是笑意,明眸善睞淺淺一泓,又若含霧蒙蒙群山萬里。
然后表忽然變了,眉梢眼角依舊在笑,眼底卻沒有毫歡悅之意了。
緩緩開口:
“今日王后思念胞妹是人之常,只是當知會孤就是,當下時節又熱,若因我不敏,驚了病中母后,我孝心難安。”
“這……”豫章王后面尷尬,囁嚅道:“妾…妾請示過陛下的。”
二人談時,齊凌一直和豫章王世子齊潤說話,聽見這話,忽然側過頭來。
“母后病了?”
“今日沒來得及回稟陛下,府太醫令午時送來的脈案妾看過,皆勞神之故,需安心靜養。”
齊凌目一轉,笑睇王后:“姑母,這就是你不應當了,朕午時沒去長樂宮,你可去了,既見太后有恙,緣何還要為這種事打攪太后的清靜?”
他語氣清潤,笑腔溫和,似是責備,又斷非含怒,旁的沒說,倒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凈。
豫章王后臉紅一陣,又白一陣,憋了良久,才訕訕笑道:“妾本想著去都去了……就不多勞煩一趟。是妾不對,請陛下殿下恕罪。”
齊凌置之一哂,未再多言,又轉回去和豫章王世子齊潤談笑自若含,仿佛從未當著他的面給他母親難堪過。
豫章王后何曾過這樣的尷尬,訥訥當場,坐了一會兒,面越來越紅,終于忍不住起請辭。
天將晚,齊凌也沒有留,只寒暄了幾句,又過問了在長安下榻之所,令宗正好好關照,派羽林郎珍而重之送出去了。
謝白真未料到王后撒手就走,只留下了還一團孩子氣毫不抵用的齊潤,片刻四顧后,背上漸漸沁出了汗。
皇后艷妝華服來上林苑,片刻前還像一個不速之客,轉眼間上騰飛的翟已和皇帝狩獵的戎裝融為一,反倒是胡服而來的顯得格格不。
謝白真深深吸氣,飛快了座中李弈一眼。
……
“好了麼?”
王后走后,齊凌宮人斟酒間隙,沒頭沒尾向側問了一句。
朱晏亭恍若未聞,王后走后,雙眼就直勾勾聚在謝白真上。
齊凌見模樣,忽的微微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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