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開封府的路上,謝鈺一直在想,范石溪和徐茂才二人在涼州任職時,階最高不過一方知縣,可謂位卑言輕,并不足以左右朝堂,那麼他們又會在涼州之戰中扮演什麼角?
之前范石溪上掛的幡明確寫他“忘恩負義”,他忘了誰的恩,又負了什麼義?
還有,涼州大戰結束后,范、徐二人迅速右遷,一躍兩品四級,先后至知州,晉升速度不可謂不快。
若推斷真,那麼是誰舉薦?舉薦之人必定就是幕后黑手,或之一。
而先帝駕崩后,兩人的原本平鋪直上的青云之路驟然阻,顯然他們并不太當今重。
范石溪遞折子請求告老還鄉時也才五十來歲,若在場,可謂正值壯年,他又沒有嚴重的病痛,為何提前退出?
是靠山倒臺,他意識到在當今手下沒有更進一步的可能?
抑或是覺到了某種潛在的威脅,所以溜之大吉?
至于徐茂才,在離開涼州后出任知州,兜兜轉轉籌謀到天子腳下,不可謂不用心良苦。
可饒是這麼著,最終也還是倒在知州任上。
謝鈺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韁繩,心中飛快盤算起來。
照這麼看來,范、徐二人的靠山,或者說幕后主使很可能就是先帝末期縱橫朝堂,卻又在當今登基后驟然失寵、退的高階員。
想到這里,他已迫不及待回去拉名單了。
行至開封府門口,守門的衙役沖他抱拳行禮,“謝大人!”
謝鈺翻下馬,靴落地的瞬間,突然想起一個本該早就注意到的細節:
若天武年間朝中真有人弄權,先帝知道麼?
先帝駕崩時他年紀還小,只約記得皇祖父晚年大變,也令謝鈺對皇宮更加排斥。
或許是病痛的折磨,或許是對于死亡的恐懼,抑或是對權力的貪婪,讓先帝變得暴躁而多疑。
就連曾經被視若掌珠的寧德長公主,也因當時初朝堂的駙馬謝顯多次冒死直諫而被大加呵斥,父二人的關系數次瀕臨決裂,寧德長公主一度公然拒絕出席除夕宮宴……
對這樣一位行至末路的敏又多疑的帝王,朝中向真的會瞞過他的耳目嗎?
解就像拆線團,一旦出一線頭,思維便猶如韁的野馬,瘋狂奔馳不控制。
謝鈺的腦海中仿佛剎那間炸開十幾朵煙花,海量記憶碎片和大量隨之而來的猜測令他應接不暇,幾近暈眩……
若果然如此,母親不肯親手揭也在理之中了。
常言道,子不言父過,縱然先帝一度昏聵,但他對寧德長公主的疼做不得假。
甚至在垂危之際,他曾短暫地恢復曾經的英明,重新召見了。據說當日父二人抱頭痛哭,冰釋前嫌,先帝更不顧病親手寫下詔,許和駙馬的爵位三代不降。
他是帝王,也是父親,在寧德長公主心中,對他的記憶絕對是極其復雜的。
見謝鈺站在原地不,元培上前道:“大人?”
瘋狂洶涌的思緒像到召喚的倦鳥,退海水般迅速回歸腦海。
謝鈺緩緩閉了閉眼,“沒事。”
見他不想多說,元培也沒有多問,只是道:“大人前些日子實在太累了,還是好好休息,不然公主和駙馬該擔心了。”
謝鈺完全沒有注意他說了什麼,一邊往里走,一邊重新思索起來。
先是范石溪,再是徐茂才,那麼下一個是誰?
若真是做的,絕不可能就此收手。
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鞋,開封不比其他地方,各耳目眾多、守衛森嚴,萬一失手……
謝鈺皺了皺眉。
若當日自己不請一并來開封,就好了。
不,不對,他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
即便自己不說,事實也不會改變多,或許將來的某天他們也會在城中某個角落肩而過。
以陌生人的份。
這麼想的話,似乎還是現在的況比較好。
“馬姑娘呢?”謝鈺忽然很想見,便問前面經過的衙役。
“啊,馬姑娘去百花樓了。”衙役爽快道。
謝鈺:“……”
所有的復雜仿佛都伴著這幾個字戛然而止。
呵呵,去青樓。
果然還是白擔心了!
見謝鈺拉了臉,元培馬上問:“不是案子都結了嗎,又去那里做什麼!”
百花樓里又沒有小倌兒,去了能干嘛?
那衙役皺著臉道:“卑職也沒問吶,只是聽旁人說的,哦,好像出門時還背著藥箱子,是不是順便義診去了?”
元培松了口氣,馬上轉過去對謝鈺解釋道:“大人,您聽見了吧?二兩就不是那種人嘛,之前不是說有個□□得病來著,指定是復診去啦!”
謝鈺的臉神奇地好轉,卻一言不發,只哼了聲,便頭也不回往書房去了。
誰管是怎樣的人!
被扔下的元培和那衙役面面相覷,俱都苦惱非常。
這到底什麼意思嘛,解釋不高興,不解釋也不高興。
真難伺候!
百花樓。
“還痛不痛了?”馬冰問床上躺著的小姑娘。
草,是之前張抱月求救的小妹妹,年紀跟袁媛一般大,可長經歷卻猶如云泥之別。
草幾乎瘦一把骨頭,小臉兒上皮包骨,蠟黃,但兩只眼睛卻依舊明亮而純粹,像午后日照耀下的湖泊。
“多謝大人,已經不怎麼痛了,”聲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有來世結草銜環……”
“別說這些沒用的,”馬冰枯草似的長發,一抬手,就多了一縷短發在掌心,“好好養病,過幾天就好了。”
飛快地將短發藏起來,卻不想草早就瞧見了。
小姑娘抿兒笑了下,蒼白的幾乎裂出珠,“大人別藏啦,我都瞧見了……我真的還能好嗎?”
“能,怎麼不能!”張抱月端著碗熱乎乎的湯上來,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這可是給貴人們治病的大夫,你我遇見是幾世修來的福氣,你瞧這幾日你不是好多了?”
“姐姐喝吧,這樣好東西給我糟踐了。”草輕輕搖了搖頭,因為消瘦而顯得分外大的眼睛天真地向,聽了后面的話,竟又出出一抹純粹的笑,“是啊,我真的很有福氣。”
一個五歲被親爹賣進青樓,差點死在嫖客手里的小姑娘,僅僅因為有人給自己治病,就可以開心地說“我真的很有福氣”。
張抱月兩眼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忙別過頭去忍了又忍,這才眼圈泛紅地轉過來,“喝吧,喝了就好了。”
喂完了湯,草就犯了困,馬冰和張抱月躡手躡腳退出來,這才敢狠狠松了口氣。
“大人,草會好的吧?”張抱月死死抓住馬冰的手,聲音發。
馬冰低頭看的手,關節都泛了白,兩條胳膊都在抖。
輕輕拍了拍對方的手,笑道:“會好的。”
“真的?”
“真的。”
反復確認過后,張抱月的一,險些跌倒在地。
是真的怕,怕剛才馬冰說的都是假話。
馬冰能理解的心。
不過自己是真的沒有騙人。
如今草的癥狀其實不算特別嚴重,只是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所以越拖越重。現在自己下了猛藥控制住,只要以后小心調理,堅持用藥一段時間之后,就基本不會再復發了。
但……在這種環境下,真的能小心調理不再傷害嗎?
緩過神來的張抱月眼中重新有了彩,好像又變了昔日那個長袖善舞的雅。
人上了一桌酒菜,親自幫馬冰斟茶倒酒,替肩背,聲道:“大人如此深厚誼,倒奴家不知該如何報答了。”
馬冰搖頭失笑,“你這樣討好我,我倒不習慣了。”
并非貪張抱月的而來,自然不忍心見如此行事。
張抱月一怔,捂著吃吃笑起來,還真就懶懶散散回到對面坐下,又幫夾菜。
“酒菜是從外頭的,不臟,大人不妨多用些。這旋切魚膾極鮮,魚都是撈上來剛殺的,還有這梅花燒酒是方家酒樓的招牌,梅香四溢酒香清冽,不傷的。”
馬冰果然依所言,先喝一口梅花燒酒,又夾魚膾吃。
魚膾片得很薄,用筷子尖兒挑起來能看到對面人的廓,淡紅的理鮮明,好似一方玉。
口果然鮮爽,并不腥氣,反而帶著淡淡的甜。
“日子這樣苦,你沒想過自贖麼?”酒過三巡,馬冰問道。
張抱月反手托腮,聞言淡淡道:“這世上做什麼不苦?我們這些人從小學的只是如何服侍人,即便出去了,又能做什麼呢?縱然了籍,到底有履歷在,也不好外頭去……”
賤籍的人換回良籍后,戶籍文書上也會寫明過去那些年在哪里做什麼,若尋常與人際倒也罷了,但若真到談婚論嫁或是做其他的正經營生,人家一看也就了底。
張抱月的琵琶太過出,以至于許多人都忽視了的好嗓音。
而當一個人用如此聽的音調輕描淡寫地訴說那些悲苦時,便是石人也會容。
馬冰撥弄著碗里的香藥脆梅,看那紅棕的小球兒在深口大碗里滴流轉,分明有好幾次已經到了碗口,好像自由手可及,可自己一松手,它便又“啪嗒”一下跌了回去。
“若換一份戶籍呢?”馬冰忽輕聲道。
短短一句話,卻整個包廂都安靜下來。
張抱月愣住,眼中只能看見那香藥脆梅在對方手下徒然掙扎。
然而下一刻,卻見馬冰手腕一挑,有兩顆梅子驀地飛起,嗖地越過碗沿,跌在桌上咕嚕嚕滾起來。
換一份戶籍……
張抱月的心臟瞬間狂跳起來,“這,這可能嗎?”
若能換一份戶籍文書,那麼和草就是全新的人,不必熬到五年之期滿才可以贖。
只要時機合適,說跑就跑!
到時候,天高海闊,哪里去不得?
若論謀生,這幾年頗有積蓄,即便不能帶走也不怕,天下還有什麼營生會比陪酒賣笑、曲意逢迎更難的呢?
不會,們可以學!
只要能離開這里!
張抱月從未如此清晰地聽過自己的心跳,腔里的某種沖在瘋狂掙扎,似乎隨時都要沖破躥出來。
深深地吸了口氣,“大人,我能為您做什麼呢?”
馬冰眨了眨眼,像方才那樣托著下笑起來,像個好奇的孩,“不如,說些達顯貴見不得人的風流韻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