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南不思歸

「崔二爺，耐可大好了？」

「崔二爺，好幾年勿見哉！令兄阿好？」

「崔二爺耐從京裡回來了？以後長留蘇州不？」

陪著傅雙林走在蘇州街道上，楚昭開始還興緻，結果隨著和「崔二爺」打招呼的人越來越多，他心裡咕嚕嚕的氣泡也越來越多。

鏢局裡的趟子手看到他就興高采烈也就罷了，為什麼出門來無論是酒樓的小二，路旁賣蓮子的老嫗，沽醬油的小孩子都認得崔二爺？甚至路過花樓，樓上紅袖招搖的姑娘們居然也個個都嗲糯滴滴喊：「崔爺，許久勿見，幾時耐再帶客人來我們這裡白相呀。」、「崔爺，耐要請人吃酒末？」

在寬廣的袖子遮掩下，傅雙林的手被楚昭得生疼，他又無奈又好笑，拉了楚昭轉到了最熱鬧的平江路上，兩人進了個扇子鋪裡，這扇子鋪卻是兼賣綉品的，蘇綉天下聞名，滿滿一面牆都是綉好的團扇、香袋、被面、腰帶，花團錦簇，結果店家一看又笑了：「崔二爺，耐病好了？」又轉頭人：「去我娘來，說崔二爺來啦。」一邊笑道：「我老娘一直唸著崔二爺當年仗義之恩，親自給崔二爺綉了個百子被面，說要給崔二爺將來結婚用，只是這幾年你們三兄妹都去了京裡不見回來，想請鏢局的人帶上京，他們又說東家沒開口不敢，如今崔二爺來了，正好。」

只看到裡頭一個花白頭髮卻扎著一不茍的髻，上穿著藍布子的老嬤嬤腳上穿著木屐，噠噠地跑了出來，看到果然是傅雙林，激地上前稀里嘩啦的說了一串蘇州話，又快又急，楚昭只是約聽明白了大概是些關心的話，問他親沒有，肖大爺怎麼樣了，肖小姐怎麼樣了，之後又人拿了一床鮮紅的緞被面來，抖開給雙林看上頭表作各異的白胖子，自豪地說：「每一個娃娃都是我親手綉的，二爺婚用上，保管百子千孫……」

傅雙林一直微微笑著聽著老嬤嬤講話，面上表十分溫和，毫沒有出嫌棄對方囉嗦的神，楚昭在一旁看著那幾乎令整個店舖都充滿灧灧紅的百子被面，不知為何有些站不下去，一個人悄悄退出了店舖，心頭堵得有點厲害，隨意走到了旁邊的一副古玩店裡，有些漫無目的地看著牆上的畫。

本來只是為了等雙林，結果楚昭居然無意間在一個不起眼線暗的角落看到懸掛著一副水墨山水，水墨淺絳淋漓，筆法蒼潤老道，但畫紙頗為陳舊，裝裱甚至有些殘破，畫上還落了一層灰，畫下頭沒有落名款，只落了一枚小小的閒章「一得齋」，心裡一，問那主人家道：「掌櫃的，這水墨山水畫多錢？」

那掌櫃的頭也不抬，無打彩道：「牆上掛的統統五百兩銀子一幅，那是旁人寄賣的，價格也說好了，恕不講價。」

楚昭心裡暗自竊喜，笑道：「那這幅畫我要了。」

那掌櫃懶洋洋道：「現銀還是銀票？銀票只收大同、四海錢莊的。」

楚昭從懷裡掏了五百兩銀票出來，門口傅雙林卻走了進來道：「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教我好找。」

那掌櫃的聽到聲音一抬頭看到傅雙林卻臉微變忙笑道：「原來是崔二爺。」轉頭又看了眼楚昭，已是滿臉笑容道：「原來這位爺是崔爺的朋友，怎不早說？」說完已快步走了過去將那牆上的畫摘了下來捲了捲遞給楚昭道：「既然是崔爺的朋友看上了這畫，那怎麼能收錢呢，這畫就送給這位爺了個朋友。」

楚昭頓時十分過意不起道：「這怎麼行呢，不能讓你虧本……這畫可是名家……」

雙林已截口笑道：「如此謝劉掌櫃一片盛了。」說完已笑著對楚昭道：「都是街坊好意，收下無妨。」

劉掌櫃笑道：「一向慕崔爺，今日幸會，略表心意，若有什麼接待不周對勿住的地方，還請崔二爺擔待一二。」

傅雙林臉上似笑非笑：「多謝掌櫃了。」

楚昭知道雙林一向不是貪財之徒，如今莫名讓自己收下應該另有道理，也沒在說話，看那掌櫃畢恭畢敬將他們送出店來，有些遲疑道：「他們很怕你嗎？」

雙林笑了下：「算不上吧，不過開鏢局的黑白通吃，多有些手段，我在這邊住得久，平日注意結街坊，大家多賣我點面子罷了。」

楚昭轉頭看雙林，想起他適才的神，若有所思道：「這掌櫃的有把柄在你手裡嗎？但是這畫，他大概不知道，這是前朝名家易樸雲的畫作，他晚年有一段時間居在蘇州鄉間，用的一得齋的章，世人知道得，我也是之前見過他的畫，認得這筆法和章，這畫至能賣三千兩銀子，若是在京裡還能更高，如今白白送給我們不太好，還是將銀子還他吧。」

雙林臉上忍俊不：「我的爺啊，您不在市井混不知道，這是市井慣用伎倆了，這不是真跡，而是套真跡細細做了木版水印畫，作舊後裱，故意弄得殘破不起眼，掛在線黯淡的角落，詐的就是外地客人，猛一打眼還以為撿了賺了大便宜，連忙價也不砍，急急忙忙買回去，這種當本地人都知道，不會上的，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就騙外地客人的，那畫估計他屋裡還藏著幾十張，所以那掌櫃的一看到我進去才連忙把畫送了你，道歉不迭。」

楚昭一怔，大怒道：「居然有這等騙子！可恨！待我地方封了這店！」

雙林搖頭道：「他可說了這是易樸雲的畫？這司你打不贏的……古玩古畫這一行當都是如此，賣東西不會明確說自己手裡的是哪個朝代哪個作者的真品，只看對方眼力，您覺得值，就買，若是走了眼，那也只能自認自己沒眼力，不過陛下了氣，他們也確實居心不良，遲些讓蘇州知府派人敲打敲打好了。」

楚昭口一滯，微微窘迫，自己當時何嘗不是有一種暗自竊喜撿了便宜的覺……他既不肯承認自己上了當走了眼，又覺得自己仗著皇帝份有些勝之不武，登時臉就有些不好看起來。

雙林看他臉難看，忙拉了他的手哄他道：「不過是小事罷了，咱們去吃飯去，前邊就是松鶴樓，那邊的菜好吃。」

到了松鶴樓吃飯，點菜的時候楚昭都還在生悶氣，迎上來的小二問他要吃什麼他都不說話，傅雙林含笑道：「八寶鴨、櫻桃，薺菜春捲、乾煎帶魚、響油鱔糊、手撕泡茭白，再來兩碗赤豆糖粥，然後上風團雀舌芽茶，點心來一碟子梅花糕。」

小二滿臉笑容道：「聽口音，兩位客是京裡來吧？稍等，一會兒就上了。」正要下去，楚昭卻悶聲開口了：「等等，還有什麼素菜？」到底是記掛著雙林只吃素，適才點的幾乎都是葷菜，怕他吃不飽，小二連忙將菜單遞給這個一看就知道氣勢非凡的男人，才兩個人，卻要點十幾個菜，本不問價錢，真正的羊啊。

傅雙林懶洋洋地斜坐在靠背椅上，手裡把玩著剛買的摺扇，眼睛裡幾乎含滿了笑容，不說話，角卻翹得幾乎都盛不下那笑意，楚昭點著菜，看到他臉上自在放鬆的神氣，心裡那咕嚕嚕的氣又消了——到底和在京裡不一樣，他心裡有些酸地想，京裡認識的人多，雙林走到哪裡，彷彿都帶著一層疏遠淡漠的神態，戒備、警惕，然而自從南巡後微服來到蘇州，住進他從前的宅子，京裡那個傅雙林好像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生鮮活、眉目風流的崔二爺，自由自在，放鬆而閒適。

菜上齊，包間裡關上門，楚昭就已迫不及待過去，將傅雙林圈在靠背椅裡，狠狠地吻了下去，這個吻實在有些漫長，傅雙林幾乎裡每一個角落都被他掃過，吻結束的時候，兩個人額頭對著額頭，呼吸相接，彼此都有些不捨。雙林整個臉頰都變紅了，眼睛漉漉的，笑道：「陛下可真是越來越不講究了。」

楚昭手輕輕挲他紅得明的耳朵和臉頰低低道：「等太子能接過擔子了，我陪你來這邊住下，收養十個八個孩兒，給他們討上十房媳婦兒，生下一堆孩子，百子千孫。」

傅雙林笑道：「妙妙前些日子又得了個孩子，和我抱怨說總覺得上有屎味，遍尋不知是哪裡污髒了，只好把服全換了，一天不知要換幾套服——陛下可不知道養孩子多煩，多的是人要把孩子送過來給我過繼，我都推了，人生不是非要強求圓滿，珍惜所得便好了，陛下從出生起就注定了不可能過世俗人家的生活，不必強求。」

楚昭沉默了，傅雙林看他如此，又開玩笑道：「真要退休，要養陛下也真的有點不容易啊，您可知道您寫的紙用的墨，都非凡品，要努力幹活攢錢才行。」

楚昭哼了聲：「朕要你養？」說完細想想除去皇帝自帶的天然權力，自己似乎還真的是一直靠雙林替他心經營食住行，居然有些氣短，自己掌不住笑了，嘆氣道：「真不做皇帝，好像還真不知道能靠什麼吃飯，寫字畫畫？做教書先生？給你的鏢局盤帳？」

傅雙林手輕輕挲他的腰，笑嘻嘻道：「陛下床上伺候好我就好了，養家餬口我來做。」

楚昭瞇起雙眼，有些危險道：「不如朕現在就好生伺候你。」

雙林終於覺得自己有些玩火過頭，本來仗著這大白天在公共場合，包間外人來人往，楚昭一貫講究形象，不會來。但是如今包間裡幽暗而安靜，楚昭抵著他的上的炙熱，過薄薄的衫傳到他上……他看了看桌上還冒著熱氣的菜，知趣地轉移話題：「菜要涼了，我們先吃飯吧。」

楚昭抬手捉住他的下，緩慢而又耐心地用食指輕輕挲著，用輕輕了他的額頭，裡喃喃道：「還沒有服侍你滿意呢，怎麼好就白吃你的飯。」低頭又接著親了親他的眼睛、直的鼻梁，最後一路到了，拿牙齒啃咬一番，聲音低沉：「先餵我的小總管才好啊。」

……

楚昭和雙林這飯一吃就吃到了夕漫天，雙林堅決拒絶了楚昭要個轎子的提議，雖然走在石板路上的時候，腳都是輕飄飄的，楚昭則看著雙林酡紅的臉只是笑，低著頭問他：「明天我們一起去遊船吃酒？」

傅雙林正道：「陛下還是做些正事才好，整日遊玩耽誤國事，在外頭逗留時間太長，京裡太子監國，時間長了可不大好。」

……

遠京裡，監國的楚槿看著滿桌的奏折皺眉頭：「父皇到底什麼時候才回京。」